將視線從長江口調回甲板上,井上恭彥綻開笑容,和他的同伴說起了倭話。
直到呂祝晶在一旁假裝地輕咳了幾聲,試著拉回他的注意力。
抱彥這才有些不好意思地看向呂祝晶,改以漢語說道︰「呂祝晶,讓我為你引介。」他指著那名年輕僧侶道︰「這位是玄防,他是來與大唐交流佛法的學問僧。」
呂祝晶笑笑點頭,雙手合掌道︰「上人。」
「阿彌陀佛,不敢當。」玄防回禮道。「請叫我玄防即可。」
由于這艘船上的成員,除了一般的船員水手以外,幾乎所有使團成員都通曉華語!唐人稱之為「華語」,實則日人稱之為「漢語」。
因此不待井上恭彥介紹,那位一直站在玄防旁邊的青年已經先行介紹自己。「你好,我是恭彥的朋友,我叫作阿倍仲麻呂,跟恭彥一樣,都是留學生,要到貴國學習。很感謝你們救了恭彥,也救了我們所有人。」
呂祝晶不習慣一直被人感謝。他搔搔臉,突然有點害羞地拉著井上恭彥,悄聲詢問︰「你們日本國的人都這麼多禮嗎?」
井上恭彥很誠懇地回答︰「該感謝的時候,是絕對不能失禮的。」他帶著呂祝晶轉看向二人,笑道︰「玄防、阿倍,這位是呂祝晶,今年快滿十歲了。」
「再一個多月就滿十歲了。」很在意年紀的男孩忍不住補充了這麼一句,所有人先是怔愣了半晌,而後都笑了開來。
此時此刻,這甲板上小小一隅,一段異國友情正悄悄萌芽。
難以想象真的已經進入長江口了。
早先還漂流海上時,只覺得時間漫漫,彷佛看不到盡頭與希望似的。
日本遣唐使的海舶順著長江口進入三角洲的月復地後、並沒有立即登岸;他們跟著唐朝的商舶一路溯江,大約四天後抵達揚州的郊縣,並輾轉航向揚州城停泊。才到城外,沒想到率先前來迎接的竟是早先失散的同伴。
幾名日本國船員與揚州城戍卒守在海陵縣長江沿岸,等候偏離了航道的最後一艘使船,並在看見船舶平安抵達時,不禁歡呼出聲,感謝上天的保佑。
由于前頭已有三艘日本國使船順利登岸,早在數日前,便引起了揚州城官員的注意;在詢問來意後,已接入州城的驛館安置,並由州府的官員修書付驛,向遠在長安的帝王請示是否允許日本國遣唐使團一行人進入長安。
他們經歷了危險的旅程,原以為,這次遣唐就只有三艘船能完成任務,幾乎已經不抱希望了,沒想到竟還等得到同行的最後一艘船。
在解釋過遇難的大致情況後,藤原馬養副使等一行人被接往州城,準備與另外兩位大使會合;留學生與僧人,則獲準與副使一同進入城內,只留下船員們留守停泊長江岸的船只,並得盡速修復受損的船身和斷裂的副桅。
因為四艘使船還肩負著另一項重要任務,即是將上一次由大臣栗田真人執節遣唐、至今已在長安停留十五年之久、飽學長安文明的留學生們送回日本國的平城京,向天皇復命,才算是功德圓滿。準備隨著戍城的衛兵進入州城時,忙亂中,井上恭彥匆匆丟下一句︰「再見,呂祝晶,保重了。」便跟著使團走了。
一團混亂下,呂祝晶竟然來不及與他的新朋友告別。
這半個多月來,他們吃住都在一起,交換了很多的見聞和故事,井上恭彥儼然已經是他一位很熟悉的朋友了。
原本他跟小舅舅所搭乘的商舶船主打算先托運一批瓷器到明州,之後再將整船自海外購回的珍寶順著漕運送到長安城的東市卸貨。
如今他們陰錯陽差來到了繁華的揚州城,時間已經耽誤數日,為了爭取時間效益,商主決定直接從揚州順漕運返回都城,不再繞道去明州了。
而搭順風船的呂祝晶甥舅兩人在被告知這樣的訊息之際,日本使節團已經在揚州守城衛士的帶領下,準備入城與其它使臣會合。
站在揚州的七里港邊,呂祝晶看著船員們分批下了船,在岸邊的市集補充飲水和食物。前一刻還在身旁的小舅舅,此時人卻不知道跑哪兒去了。
眼看著那群衛士就要帶著井上恭彥一行人往州衙走去,呂祝晶焦急地不知道該跟上去,還是留在原地繼續等候才好。
好不容易總算在雜杳的人群中見到小舅舅,他立刻沖上去,急問︰「我們一定得乘原來那艘船回長安嗎?」剛去市集里買了兩大簍揚州當地土產的新鮮藥草,還拎在手上的醫者錯愕了半晌。
「不然呢?」「我們可以搭別的船回家嗎?」他剛剛跟往來的船員打听過了,七里港靠近太平橋的水驛,港邊停靠了很多船只,提供往來旅人搭乘,他們可以改搭別的船回去。如果他們不用配合商舶的航期,就能在揚州城里多停留一段時間了吧。
「為什麼要搭別的船?鄭商主的商舶平穩舒適,速度又快,馬上就能回長安了。再說,我答應過你爹,要在中秋前送你回去的。」
「嗯,可是…」呂祝晶咬著唇,說出︰「這樣我就見不到恭彥了啊。」日本使節團剛剛才被帶往州衙,如果他們現在就得離開揚州,那麼何年何月何日才能再相見?
啊,是為了這原因啊。醫者恍然大悟。他似笑非笑地看著甥兒道︰「你跟他已經變成那麼好的朋友了嗎?」
「是啊。」呂祝晶用力點頭。「不只他,還有其它人呢。」比方說玄防和阿倍仲麻呂(他的名字真的有夠難記)。
不過可能是因為一個是僧侶,一個名字太長不好記,所以他最熟悉的還是井上恭彥,畢竟他是他第一個認識的日本人啊,更不用說還是由他親自照顧的了。
「那你大可不用擔心,祝兒。日本的遣唐使終究會到長安去朝見帝王的,他們帶來的朝貢禮品,你在船上時不也看見了嗎?只不過是時間早晚的問題而已。井上恭彥是留學生,他勢必會跟著他國家的官員到長安學習,未來要再見到他,一點也不難。」
「這我知道啊。」男孩急切地說︰「可是我還沒有跟他道別,我也還沒有告訴他,我們住在長安城的哪里,好讓他可以順利來訪。而且、而且……」他咬住粉女敕的嘴唇,小臉蹙結成一團。「而且,雖然我知道一定會再相見,可是……小舅舅,要是那時候我已經死掉了呢——」
「胡說什麼!」醫者怫然變色。「你會長命百歲的,祝兒。別胡思亂想。」
「唔…」呂祝晶低下頭,有些倔強的踢開腳下的小石礫。突然有點自恨起先前在船上那麼多天,為什麼不早點把事情交代好,只顧著東扯西扯些有的沒的。
餅了好半晌,他才又開口︰「我只是想……小舅舅,時間是很寶貴的啊。我听說日本的使者因為一些緣故,好像沒有辦法很快入京,如果時間稍微拖延了,說不定還得要大半年才能來到長安呢。過了那麼久,到時候,可能我也早就被人給忘了吧…」這樣的話,這半個多月來的交情,不就很沒意思了嗎。
萬一他被人給忘記了,怎麼辦?他真的很焦慮啊。「祝兒,你想裝可憐嗎?」醫者有些過分冷淡地問。呂祝晶倏地抬起低垂到沒精打采的頭顱,生氣起來。
「小舅舅,你這是什麼話呀!我是那種會裝可憐、讓自己看起來像個傻瓜的……」他的話尾在看見男人促狹的目光時,自動消失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