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的宮人依舊,但身邊的近侍已非樂彌,或曾經伺候過他的任何一個人。
初回宮,宮里的繁文褥節竟使他有些不適應。勉強敷衍一番,總算克制住翻臉的沖動,臉上虛偽地掛著安全的萬年微笑。
這輩子,他既沒有當太子的野心,也不想爭奪些什麼。同父異母的兄弟間明爭暗斗,使他感到不耐煩,索性避居夏暉宮里,謝絕客訪,並將所有的時間用來找尋福氣。
她說過,等他回來時,她會在宮里等他。
他相信她。他相信她會在這後宮里。福氣不是那種會說謊的人。
他原本認為,只要他花點心思,即使後宮宮女無數,要找到一個人也還不算太過困難。他絕對可以找到她。
他錯了。
當他開始找尋時,他首先調閱內務府那邊的檔案,上頭竟然記載福氣在他遠赴臨穹不久後便因染上急病而病危,被送到傷寒局照料,沒多久就猝死宮外。
一般宮人如果染病,都會集中送到傷寒局。如果病愈,就可以回宮,反之,就會被送到墳場埋葬。
隱秀從來沒去過墳場,不知道原來宮人死去後,那些墳上的墓碑都沒有刻字。荒煙蔓草中,只有蕭瑟的秋風回應他的呼喚。
若非他不相信福氣會死。
若非她跟他還有十年之約。
若非他知道她從不說謊騙他,只是略有隱瞞,乍听她的死訊,他一定會發狂。
然而、然而……雖然相信她仍在宮里的某一個地方,但是無論他如何尋找,就是找不到她。
他拜訪了後宮里七十二宮、一百三十六院的主子,逐一看過每個宮女的相貌,然而,福氣不在其中。
這是個艱難的游戲。當其中一方有意躲藏時,他得花更多心思來尋找。
他不想去懷疑,也許她終究還是騙了他。
隱秀努力地找,直到一個月的朝覲期滿,他不得不回到臨穹。
第一年,他沒找到她。
到了第二年、第三年、第四年、第五年時,他還是沒找到她。她竟然不在任何一個宮人之列!
上窮碧落下黃泉。隱秀即將為她發狂。
「福氣,妳在哪里?」為何他會遍尋不著?
第十章
隆佑二十一年夏,彤筆閣女史氏病危,太史福臨門乃為女史氏奏請陛下,乞請出宮。然後宮不能無史,同年秋,選入新女史一人,年方十六,試其詩書,立馬寫就,凡有關後宮規儀掌故、箴規訓言,俱能把握,堪為後妃之師。
(《孝德帝起居注•隆佑二十一年•宮廷儀•女史》右史埃西風)
埃氣,妳在哪里?
悠悠秋日,宮廷深處,彤筆閣,正趴在書堆上打著瞌睡的女史突然驚醒。
猛抬起頭時,覆在臉上的紗巾差一點震落,是身邊拿著扇子替她扇風的貼身侍女替她將面紗調整好。
紫紗巾下,一雙圓形大眼眨了眨,仍然有些困意地問︰「樓然,方才有人叫我嗎?」
「沒有啊,是作夢吧。女史大人剛剛似乎不小心睡著了。」名喚樓然的侍女回話道。
「哦……」扭頭看向窗外,只看見一片綠蔭,夏蟲悄悄。「現在是什麼時節了?」
「是秋天了。」樓然看著手中的素面純扇。「過幾天可以把夏天用的扇子收起來了,天氣比較沒那麼熱了。」
「說實在的,一直覆面,真的很不通風,好熱。」感覺臉上冒汗,忍不住朝面紗吹了吹氣。真奇怪,以前怎麼沒想到這件事呢?還以為女史的工作輕松又簡單,結果全然不是那樣。
「前任女史大人比較不怕熱。」樓然淡淡陳述。
「真的?」現任女史很好奇地問。
「正是。前任女史從來沒抱怨過戴著面紗不舒服,也不需要我幫忙打扇。」樓然依然陳述著過去的事實。
現任女史也不生氣,只笑道︰「或許那是因為前任女史冰肌玉骨,自然清涼無汗。」
「前任女史確實不太流汗。」樓然依然只陳述事實。
靶覺比較清醒了。隔著面紗,她瞅了眼侍女樓然。樓然照料過前後兩任女史,是福家一手安排進宮廷里的「賢內助」。沒有樓然,就像是沒了手腳,彤筆閣恐將無法運作。
樓然跟在南風身邊十數年之久,現在女史換成了她,她不確定樓然心里有何感想。她不是不好奇,過去樓然與前任女史共事時,他們之間……
「告訴我,樓然,妳曾經幫前任女史更衣過嗎?」她入宮掌宮廷史將邁入第六年,發現樓然不僅武藝奇高,且文才豐美,堪稱是最好的貼身侍從兼護衛,想必一定幫前任女史做過不少有意思的事情吧。
「自然。」樓然沒有遲疑地回答。
就這麼簡單?沒有任何曖昧的空間?她接著又問;「那麼前任女史的身材是否……」雖然這麼問有點對不起某人,可是她真的很好奇。
樓然機警地瞥她一眼,幾不可察地一笑。「我是個侍女,主子衣裳底下的身材不是我該評論的事。」
她模模鼻子道︰「我……只是好奇。」
十幾年前,前任女史帶著樓然一起入宮;在她看來,樓然幾乎可以算是半個女史了。這幾年來,幾乎都是由她協助處理那繁瑣的宮廷記聞。
善盡侍從的職責,樓然擰來一條冷毛巾讓現任女史大人擦臉,她那張看不出實際年齡的臉孔平淡地說︰「如果沒有足夠的好奇心,就沒有辦法當一個明察秋毫的史官。這幾年來,大人的好奇心的確非常地旺盛。」
女史微微一笑,仿佛得到了贊許的孩子一般。顯然樓然不想討論前任女史的話題,她也就不再逼問。
女史的工作其實十分繁重,宮廷大小事都會定期回報到彤筆閣里,包括君上臨幸宮妃的時間,哪個新妃子入了宮、獲得寵幸、有妊,皇子或皇女出世、以及種種可以想見的宮廷細聞,都必須詳加記載。除此以外,還有每個月都必須舉行的女箴宣講,她幾乎一刻不得閑,因此剛剛才會不小心睡著。
初入宮時,她年紀太輕,曾經有點畏懼執行宣講女箴的工作,畢竟她要面對的是皇後和群妃,盡避隔著一面屏風,壓迫感還是很強烈。
幸虧有樓然。樓然不厭其煩地教導她該如何宣講女箴,有如她的老師。
因此她忍不住會想關切一下樓然心里的想法也是很自然的。
擦了臉之後,感覺比較清爽了,她微微掀起面紗,讓微風拂過面頰。這風已經不再帶著夏天的熱度,偏涼。秋日確實近了。
六年來,每年到了這時節,她總會忍不住靶到些許惆悵。
腦中浮現先前的殘存印象,使她恍然如夢地說︰「樓然,我剛剛好像真的作了一個夢呢。是不是在午後打瞌睡會比較容易作夢?」
「不是。大人您不管什麼時候睡覺,都很會作夢。」
「咦?妳怎麼知道?」樓然務實的回答使她愕然。一個人睡著後有沒有作夢,不是能輕易看得出來的吧?
答案揭曉。「因為您每次睡覺時都會說夢話。」
紗巾下,小臉脹紅。「那……我剛剛說了些什麼?」
「您說了兩個字。」
「什麼字?」這樓然真愛賣關子。
「隱秀。」
「……」一時啞然無言,她起身站了起來,站在閣樓中央,仰頭看著層層環形的建築。她多在閣樓中記史,寫好的史料則交由樓然收放到不同樓層的架子上。平時其他的宮女不被允許上來這個地方,只能在底下的樓層做些雜務。
這小方間不僅是女史起居所在,也是她實現畢生職志的地方,然而,卻也成了她的囚房,真是始料未及。
白天時,她在閣樓里記載一般的見聞。夜里,她會前往密室,記載真正不可外傳的秘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