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上大學的那個夏天,真的是充滿了許多關于眼淚的記憶。她們依依不舍地分別了,雖然約定還要再相聚,但十七、八歲的女孩難免總是想得太多。當時她們真的有一種一旦離開小鎮後,人生就會發生巨大改變的恐慌感。
她不知道小月和女圭女圭她們在外地適應得怎麼樣,不過她在頭兩年幾乎可以說是過得非常痛苦。那頭兩年,在同學眼中她是來自一個鄉下地方的土包子,既不會打扮,又不懂得玩,早起早睡,與宿舍室友晚起晚睡的作息恰恰相反,更不用說融入同學們的日常話題里了。
別看她整天嘻嘻哈哈很樂觀的樣子,其實那時她真的是覺得很受傷的。
長久以來在家鄉養成的價值觀與生活方式,使得她與城市的女孩格格不入。有好幾次,她都想北上去找小月或女圭女圭傾吐這份痛苦,但最後還是強忍了下來,不希望自己的適應不良讓好友擔心。
就這樣過了兩年,她才終于下定決心要改變這一切,所以她讓自己任憑同學改造,從發型到穿著,都交由那些城市女孩來打理。她向她們學習,也試著接受她們的價值觀,直到她將自己改變到能夠站在那繁華的城市舞台中而不會感到迷亂為止。就像所有人都會做的,她也交了一個在聯誼時認識的外系男朋友,並終于使自己獲得城市人的認同。
但是在許多深夜無眠的時候,她總是想要回家。
好不容易撐到畢業,也早早應征進一間外商公司了,想回家的念頭卻在當時發酵到無與倫比的程度。
當下,她拎著行李不顧一切地回到了家鄉。那種感覺幾乎像是逃難一樣可怕,直到再度踏上曾經無比熟悉的土地,心中懸了好幾年的忐忑不安才真正消失。
于是她知道,她做不成那種離鄉背井的人。她需要有自己也認同的根。
沒多久,小月也跟著回來了。久別不見的她們抱頭哭泣,然後小月就進了報社,當起專門報導小鎮八卦趣事的記者來,而且做得很好。
最令她訝異的,應該是最離不開小鎮的女圭女圭,竟然是三人中最晚回鄉的人。她在台北待了五年;警大畢業後,還在外地的警局派駐了一年才返鄉。
而剛回到小鎮的前幾個月,她看起來並不像當初她們回來時一樣地激動,至少不像她葛美美那樣,對于決定回到自己土生土長的家鄉之地,心存感激。
那是五年前的事了。在現在的女圭女圭身上,已經看不出來曾在外地歷練過的風霜。但美美仍然清楚記得,五年前女圭女圭剛剛回到夏日鎮時,眼中無神、表情茫然的樣子。沒有人知道女圭女圭在外地遭遇過什麼事。她不肯說,也鮮少提起那一段。
而夏日鎮這塊土地提供的熟悉的安慰,逐漸使她們都習慣看見的那個女圭女圭漸漸地回到她們身邊來。只是,女圭女圭仿佛忘了一些很重要的事情——諸如官梓言這個人,以及離開小鎮那五年的記憶——不論是真的忘了,還是假裝忘了,總之她不再提起。
然而直到官梓言回來以後,她所認識的那個方心語也才真正回到這個小鎮,一種身心靈都一同回歸的狀態,她可以感覺到女圭女圭心中的歡喜。
而小鎮的日子依然緩慢地在往前走著,看似恢復了動力,卻仍有點停滯不前。
美美知道,這是她自己漸漸失去動力的緣故。
前陣子她才跟小月說︰「怎麼辦,我覺得我越來越老了。」
小月吐她一句︰「去年你生日時,我不是送你一組歐蕾,你沒用?」
美美當下就知道,小月不了解她需要的不是保養品,而是心靈的滋潤。盡避她勉強算是「事業有成」的女性,擁有一家自己的店——姑且不論賺不賺錢——但她仍然覺得自己心靈上缺了那麼一小塊,需要有些什麼東西來填補。
她的家人在鎮上都有著自己的生活。父母親就像一般退休的老人家一樣,喜歡閑聊八卦,三不五時到公園運動,參加各種社區活動,有空時幫哥哥帶小孩。哥哥已經結婚,跟嫂嫂在臨鎮工作,假日或特殊節日才會回到小鎮來,但嚴格來說也不算住得太遠。全家人一個月固定聚會一到兩次,每次都是以吃喝玩樂作為聚會的主題。
總之,美美認為,她的家庭以及她自己,就是那種很平凡的小鎮人家。
偏偏她卻交了幾個頗不平凡的朋友。比如小月是個文筆犀利的報社記者,小鎮上人人都讀過她杜大記者的八卦報導。她專職提供小鎮居民一份精神糧食,貢獻相當之大。
還有女圭女圭;她是小鎮上唯一的女警,從小就是八卦新聞中的焦點,具有主角的風範與特質,也是鎮上維護治安的正義使者。
而她葛美美,唉,相較之下確實是太黯淡無光了些。
以最新一期的太陽報來說,報導到她的相關篇幅只有全部版面的百分之一,而且還是小月好意,替她在版面補白的地方免費刊登的一則飲料優惠廣告,跟老巴酒館當月的營業休假日公告並放在一起。至于其它緋聞,則付之闕如。
一直以來,她都是個與「緋聞」沾不上邊的乖寶寶,甚至比經營發廊的莎莎還引不起人們的注意。
報紙上最近一則新聞就是莎莎不小心把小林阿姨的頭發燙壞的小插曲。小月把這件事報導得生動有趣。她可以想見接下來連續好幾個月,小林阿姨都不敢再光顧莎莎發廊,直到她的健忘癥再度發作為止。屆時,莎莎與小林阿姨的頭發之戰就會再度佔據報紙版面。
事實上,莎莎的燙發技術還算不錯;她本身是美發專科畢業的,但偏偏總是燙壞小林阿姨的發型,個中原因還有待調查。
此外,除了女圭女圭與官梓言之間最新的對戰發展,戴西與珍珍的婚姻狀況也是近來鎮民關注的焦點。
春花女乃女乃甚至大聲嚷嚷,她準備要尋找第二春(當然,這只是一種宣傳手段,就像她老是嚷著要去國外看孫子一樣),以此為自己在鎮民專屬的報紙上佔有一席之地,成為這一期太陽報的專題,探討小鎮失婚女性第二春的問題;報上甚至刊登了一篇小鎮歷年來的離婚率和再婚率的延伸報導。
而關于她葛美美的消息,卻是一則飲料店的廣告。
這讓她不知道是要感謝小月義氣相挺,還是哀怨自己的人生太過平凡,不具新聞報導的價值。
在這個嗜吃八卦的小鎮上,美美的人生似乎顯得太過乏味而不耐咀嚼。
而這跟牙齒的好壞完全無關。
接近中午的時候,當她一邊調著飲料的時候,一邊也在思考著︰眼前是否正是她應該改變未來人生方向的關鍵時刻?
或者她需要的,其實只是去莎莎發廊燙個頭發,換個新造型?但小林阿姨的殷監不遠,或許貿然找莎莎改變發型不算是個好主意,畢竟莎莎最近似乎正面臨著她事業的低潮期。
正當她腦中冒出這個想法之際,「美美茶飲」的大門被推了開來。
幣在門上的風鈴叮當作響。
「歡迎光臨。」美美職業性地打招呼道。
這時門外艷陽高照,推門進來的人背著光,美美看不清他的長相,只依稀看得出是個男人。
他很高大,肩膀很寬,頭發理成平頭。
她邊擦杯子邊問︰「你好,要喝點什麼?本店今日檸檬紅茶特價喔。」
但對方並沒有像一般客人一樣,很直覺地就點了特惠價的飲料,相反地,他踱到櫃台前,仔仔細細地看了美美以及店內陳設一眼後,才開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