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流星的那一夜,是個寒冷的冬夜。
他到書店等她下班,不知打哪變出一件防風的大外套、一條圍巾和一頂安全帽。見到了她,只說了一句︰「跟我走吧。」
她就跟他走了。僅僅因為那不知何時出現在兩人之間的聯系與信任。
摩托車就停在書店外。
他們買了一些熱飲,用保溫杯裝好,便騎著車上山去。
天氣很冷,又是深夜,所以上山的車並不多。
她坐在他身後,雙手被他拉到他的腰前,被命令要抱好以免摔下去。
她全身上下都被他的外套和圍巾包得密不透風,只听見風聲在車子行進時,掠過耳邊的呼嘯。
他載著她從士林直殺上風櫃嘴,然後便順著一條地圖未記載的山路爬到了山頂一處背風的平台。那里有一座木造無頂的觀景亭。
他們下了車,從車箱里拿出一個睡袋平鋪在地上後,便雙雙仰躺下來,看著午夜過後劃過寂寥天際的流星。
這在寒冬時節拜訪地球的流星雨不像獅子座那麼有名,但極大值時出現在天際的流星卻是一樣的燦爛。
他們肩並肩地躺在防水的睡袋上,一邊喝著熱騰騰的姜母茶,一邊數著劃過眼前的流星。
他說他真希望日子可以這麼無憂無慮地過下去。她不由得笑了出聲,以為像他這麼個樂天派的人,應該不會有什麼煩惱。
而當她向流星許了一個頤,希望能夠趕快畢業。他則反問她,這麼迫不及待想要進入社會,難道當個無憂無慮的大學生不好?
問題是,她的學生生活不像他一樣看起來那麼的無憂無慮。而他所謂無憂無慮的日子,其實也不若她想象的多。即使他再如何開朗,他還是有著自己的煩惱。
在一邊數流星、一邊閑聊的時候,他們赫然發現了這個事實--
原來,他們都有一些身不由己。
這是他第一次在他人面前說出自己的憂慮。「我擔心我拿不到律師執照,也擔心考不上法官或檢察官……實際上,我甚至連我自己是不是想當一個律師或法官都不是很確定,更遑論要我離鄉背井到外國去學法律……」
身邊的她靜靜地傾听著,帶給他一種奇異的安心,這使他願意讓她踫觸到他心里那從來不為人知的一面--那個擔心未來,不知道何去何從的一面,向來使他覺得無助得像個孩子。他是如此羞于在他人面前承認自己的不夠成熟,卻輕易地在她溫暖了解的眼光下,敞開一切。
他的眼楮看起來恍如蒙了霧氣的夜色。「我的家人都是法律這一行的佼佼者,有時候,在那麼優秀的家人面前,我時常會忍不住想要逃走,但我又不能真的逃開,我擔心一旦我轉過身,我會看不到他們是用什麼樣的眼光在看著我。但我又擔心看見他們對我的失望……」
他愈說聲音就愈低沉,直到他感覺到他的手被人握住,那小小的手形、暖暖的手溫,像一道暖流,流過他的心。
他轉過頭,看見了她好溫柔的眼神。
「沒關系。」她包容地說。
他挑起眉,同時反握住她的手。
她轉頭看向天空,唇邊綻出一朵笑花。
黑暗中,她聲音雖輕,听起來卻好清晰。每一字、每一句,都敲進了他的心底。
「我們的眼前有好多條路,條條道路都好像通向不同的地方。有些可能是死路,有些則不是,但是不走走看,誰也不會知道等在路那一端的是什麼?再者,就算走錯了又怎麼樣?沒有人規定不能重頭來過,或重選另一條路走啊。」
「走錯了又怎麼樣?嗯?」他反芻她的話。「可一旦走錯,會浪費很多時間啊。」
她轉過頭來,與他面對著面。「但也可能收獲更多啊。」
「比如說,」搖搖頭,他用實例來打比方。「假如我花了五年時間準備國家考試,卻一直沒通過的話,我是不是就浪費了五年?」
她也搖頭。「你何不這麼想,你花了五年的時間,終于知道你不適合走法律的路,這不已經比那些花了三十年才知道自己並不喜歡他工作的人們幸運得多?』
他繼續反駁,「那假如我第一年就考上了律師執照,也許我也得花三十年才會知道我不喜歡當律師。」
她笑著繼續搖頭,「也有可能結果是,三十年後,你會覺得當個律墨不賴,因為你在這工作里找到你想要做、也可以做的事。總之,你的人生不會是白走一趟。不管是對還是錯。」
他為之吹了聲口哨。「哇!看看這里是不是來了個開朗少女?」
「我以為你才是陽光天使呢。」
他哈哈大笑。「好吧,服了妳!也許真的是如此吧。」
「不要怕走錯路,也不要怕選擇不一樣的路。」她微笑地看著他,「只要那條路是你自己選的。」
他深思她的話。「可是我還是希望有人能夠認同我的選擇、支持我的選擇。假如我不走法律這條路,我懷疑我的家人會支持我。」
「但你並不確定,不是嗎?」
他的確不確定。「我還是想要知道有個人會無條件的支持我,這樣我才會知道,不管我怎麼選,都沒有關系。」
唉,擺明了在勒索她嘛。「我願意支持你。」
他眼楮一亮。「好家伙,記住妳的話喔。」
「我不敢忘記。」她配合地半開玩笑。
他哈哈大笑。而她真的好喜歡他爽朗的笑聲,于是也跟著一起歡快地大笑。
片刻後,笑聲漸歇,他看著她,聲音轉為低沉︰「好了,我吐完苦水了,是不是輪到妳了?」
他這一句,立刻引來她的沉默,使她好半晌不發一語。
「依農?」夜太深,他看不見她的表情,只好坐起身,倒了一杯熱茶給她。
她跟著坐了起來,捧著茶,感覺手心發冷又發燙。
「不想說沒關系,我只是想我們都認識這麼久了,而我卻還不是非常了解……」
不願意讓他有自責的想法,她打斷他︰「你還算不夠了解我啊?我以為我在你面前都沒有秘密了。」自相識以來,他汲汲探听她的一切,有時候,她幾乎都要覺得,也許他比她還要更了解她自己。
「真的嗎?」沒有秘密了?他有點懷疑。他倒覺得她有一堆秘密,怎麼解也解不開。即使已經認識她這麼久,他還不敢拍著胸脯說自己對她已經很了解。
見她不語,他試著繼續問︰「那麼妳告訴我,妳最喜歡的食物是什麼?妳喜歡听什麼音樂?喜歡什麼顏色?最常做的運動又是什麼?」他劈哩啪啦的問,沒有發現他的問題已經變成一串連珠炮了。
他問出了一連串的問題,每個問題都使她哽住。她試著想回答,卻驚愕地發現自己竟然一個也答不出來。
「怎麼不回答?這些問題會令妳尷尬或太過尖銳嗎?」弛以為每個人被問到這些基本問題時,都能夠憑著直覺逐一答出來的。為什麼連這些簡單的問題,她都無法回答?雖然他承諾過給她不回答的空間,但難免還是感到有些受傷。
她從他的嘆氣聲中听出了受傷的意味,但她就是答不出來。她臉色蒼白地說︰「對不起……」
「對不起什麼?」
「我連一個問題都答不出來。」
「一定是我太沒有魅力,讓妳連隨便答答、敷衍我一下都不肯。」
她瑟縮了下。「我……不是這樣的,不是你的問題。」
「當然也不會是妳的問題。」她的確有選擇不說的權利,而且他也不是她肚里的蛔蟲--如果是的話,說不定就不用那麼麻煩了。
「不,是我的問題。」她試著把話說得更清楚一些。「剛剛你問我那麼多件事,說真的,我有一點反應不過來。而當我努力想選一個來答的時候,卻發現……發現我不是不願意回答,而是我真的不知道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