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下了一場驟雨。
顏依農沒有帶傘,幸好雨很快便停了。
大雨過後,原本灰蒙蒙的天空奇跡般地在極短的時間內,烏雲散去,掀出一方淺藍。
離開太久,她幾乎都忘了,這是個好容易就下雨的季節。
「最近下午常常有雷陣雨。」
說話的人是房屋中介周先生。
他與依農站在小巷的騎樓下,順著她的視線望去,卻不知道身邊這個年輕女子的眼里究竟看到了什麼。
這里是一處鬧中取靜的商圈,鄰近有著幾所知名學府。穿過巷子,往對街一看,就是一所大學,因此平常在附近走動生活的人幾乎都是年輕的面孔。
周先生年過四十,有一張方正臉孔的他,因為職業的關系,是個不習慣安靜的人,因此在這靜謐的一瞬間,他努力地想打破沉默。
「這里學生多,地段好,在這附近開店,只要資金夠,撐過了開頭,接下來大多都能賺錢。」
依農轉過身來,打量著身後這間地坪大約三十來坪的舊咖啡館,眼神里有一種很仔細、很專注審視的意味。
這建築的主樓有上下兩層,第三層則是半層樓高,屋頂約呈六十度角斜傾的閣樓。先前的一個小時里,她已經在周先生的陪同下,參觀過了這間歇業的小店。
室內陳設已舊,並且因為乏人照料,裝潢已經略微月兌落,桌椅和窗台上也積了層厚厚的灰。原屋主由于移民國外,所以才把這家店收起來︰這間舊屋的買賣租賃事務全由周先生負責。剛剛,他們已經在口頭上約定好買賣價錢和簽約的時間。再過不久,這方小天地就將屬于她顏依農所有。
這小店在其它人看來,也許是一間空洞幽暗的舊店面,然而在依農眼里,她卻看見了自己的未來。
「不知道顏小姐買下這里後,打算做什麼用途?」
依農看著吊在屋檐掛勾下的一盆長春藤,決定在重新裝潢時留下它。
「我打算開一家書店。」她說。
「呃,書店?」那要回本可能就會慢一點。眾所周知,賣書不容易賺錢,真正想發財的人不會賣書。
依農笑笑。「對,書店。賣書、音樂、空間,和咖啡。」想想,又補上一句︰「過陣子掛牌營業後,歡迎過來坐坐。」
說完,她回頭又望向巷口成群經過的年輕男女。
只有她自己清楚,當她看著那些年輕學生時,心里所想起的是自己那段曾經年少的日子。
那是她最寂寞、最快樂,笑得最多,卻也哭得最大聲的一段歲月。
只是她懷疑,過了那麼多年,在六年後的今天,除了她以外,還有誰會記得當年或者歡笑、或者悲傷的原因?
那段歲月是她生命里最美好的一段時光。
如果當時的她知道,往後的她會時常想起那段日子中的美好,或許她會更珍惜當初的每一分秒吧。
只是,日子再也回不到從前,再也不能了……
依農的小書店夢想正按部就班地進行著。
她讓木工拆掉原本暗暗的窗玻璃,打掉一整面臨路的牆,換上明亮的落地窗。室內的設計出自她自己的巧思,木上師傅則按照她的構想盡可能地將設計圖上的圖樣轉變成實體。
漸漸的,隨著工程的進度,路過小巷的行人陸續注意到在他們生活範圍里,每天經過的一條街上,出現了一家目前還保持神秘的小店。
偶爾依農穿著簡單的服飾出現在小巷外、手上提著幫木工們買的冷飲時,他們還注意到這條靜謐的小巷里有一位養著一頭很美麗長發的女人。
再接著,有一回,她手里抱著一只虎斑貓,人們便約略有了一個印象--
這個經常穿著一件寬衫、一條褪色長褲的小姐,有著兩條長腿,一對單鳳眼,一頭直長秀發;她還養貓,而她的貓有著棕、灰以及深茶色相間的斑點。
又過了一陣子,他們才知道那只貓有個名字。
他們听見長發小姐叫牠「托托」。
最後,店面的裝潢完成,一面明明嶄新、看起來卻有幾分古意的粗坯陶制招牌以著粗黑的行草寫著「呢喃」兩個字。看上去就像兩只剪尾燕子。
這時大家終于知道,原來,這家店叫做「呢喃」。
是一家有些另類的小書店。
「呢喃」正式營業的時候,周先生來捧依農的人場。
他坐在透著明亮光線的小桌前,看著依農一個人招呼幾名學生模樣的客人。
在還沒看到這家店以前,他以為顏依農是在開玩笑。
她幾乎花掉了所有的積蓄才開了這家店,虧本的風險卻很高。
然而在他走進「呢喃」的那一剎那,他卻不再認為「呢喃」會蝕本了。
顏依農將這家店布置得很有味道。
當他推開玻璃門,撞著彩色琉璃風鈴發出清脆聲響地走進去時,一股香醇的咖啡香直沖進他腦門,讓他這喝慣了三合一速溶咖啡的人都忍不住想嘗嘗看那散發著誘人香氣的咖啡。
沖著顏小姐煮咖啡的技藝,就已經足夠讓「呢喃」在四周餐飲店、咖啡館的環伺下獨樹一幟,生存下來。
突然,他的腳下一陣搔癢,令他左腿跳彈了下;低頭一看,發現是一只虎斑貓。
「牠叫托托。」依農端著一杯剛煮好的咖啡走了過來,一頭幾乎及腰的長發用了一只玳瑁發夾松松地固定在腦後。
「托托你好。」周先生看著跳到他腿上的虎斑貓,驚奇地道︰「這只貓不怕生呢。」
依農將咖啡放在小圓桌上,笑著抱起貓。
托托乖順地趴在她的肩頭上,依農抱著貓的樣子像是在抱一個小嬰兒。「都是牠房東把牠慣壞了。」
牠房東?「咦?」周先生忍不住問︰「托托不是妳的貓嗎?」貓怎麼也有房東?
依農撫貓的手停住,引起托托的不滿而抗議地掙月兌,一古腦兒溜下了地。
「是啊,」頓了頓,她說︰「托托是我的貓,不過牠以前沒有跟我住在一起。」
周先生「喔」了一聲,雖然他還是不懂,突然想起顏依農不久前才自國外歸來的事,他忍不住問︰「顏小姐,我記得妳說過妳已經出國很久了吧,怎麼會想回來呢?」很多人在台灣都巴不得能長翅膀飛到外國去,怎麼她會反其道而行?
依農笑了笑,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回答,移開眼時,正好看見窗外餃泥飛來的兩只燕子,便反問︰「看,是燕子呢,你說牠們到南方過冬去了,為什麼還要回來?每年飛來飛去不是很累嗎?一直待在溫暖的南方不是很好?」
答案其實再簡單不過。不外是想靠近生命里那段最不想忘記的記憶。
誰叫那是她長久以來最幸福的一段呢。
顏依農有一段過去……
室內突然靜了下來。
唱盤跳針了。
依農走過去,從CD架上挑出一片,放進機器里,按下播放鍵。
音箱里流瀉出柔美的小提琴聲,將近四十秒鐘的超長前奏後,帶出一個低回沉渾的男性嗓音,優美而略帶滄桑的歌聲,撫慰著室內每一處需要音樂照拂的角落。
隱隱地,她听見店里年輕的客人低聲交談。
「是葉予風最新的專輯耶。」
「耶,沒錯唷,我很喜歡他的聲音說。」
有那麼一瞬間,依農臉上的表情教人分不出是笑,還是嘆息。
她側過臉,看見厚玻璃窗上映照出自己淡淡的身影。
微晃頭,一笑。
她也……很喜歡他的聲音啊。
從以前到現在,這從來不是個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