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要他具體一點來形容,他會說那就像是飛蛾撲火。
他是蛾,陌生的新生活則是火。
那段日子里,夜夜笙歌,充滿刺激與冒險的城市生活令他著迷。
進出股市和國際期貨市場的買賣讓他日進斗金。
賺錢變成太容易的一件事,很快地,他擁有了一家自己的公司。
而這家公司又替他帶來了大量的收益。他的銀行存款增加的速度更是他從來都無法想像的。
然而那樣的生命型態卻讓他無法真正地感到滿足。
都會里,太多的刺激,漸漸麻痹他的知覺。
仿佛在內心深處,無論他怎麼努力,就是缺乏了某種他無法得到的東西。
僅是小小的一塊空虛,卻輻射出了巨大的陰影。
他開始在夢里被陰影追趕。
為了不被那陰影吞噬,他便更努力地想賺更多的錢。
然而他的存款愈多,那片陰影卻變得愈大。
當陰影終于大到足以吞噬他,他從夢中驚醒過來,滿身是汗,身邊躺著單身酒吧釣回來的陌生女郎。
那個時候他的腦袋空白了許久。
而充滿血絲的眼楮和因為喝酒過量而顫抖的手指則警告他,他的生活已經變得太過糜爛,並且失去了意義。
打發走那個陌生女郎之後,他自我嫌棄到了極點。
再接著,他接到一通家鄉的電話,才知道父親留下來給他的牧場因為營運不善,面臨被銀行拍賣的窘境。
幼年時候,牧場生活的種種情景像是老電影一般在他腦海里格放。
他看見自己赤著腳在草原上縱情地奔馳。
他看見他第一匹擁有的白色小馬載著他,直直要奔向雨後的彩虹。
他看見他的父親捻起一把青草,驕傲地告訴跨坐在父親肩膀上的他,他有多麼以這片山谷中美麗的牧場為傲。
他仿佛听見山谷的風在耳邊呼嘯的聲音。
他也仿佛看見坡地上的乳牛大嚼青草的呆樣。
他還看見了樹寬叔叔倒騎著馬娛樂大家的情景。
只是曾幾何時,他幾乎忘了那一切。只記得牧場這片土地先是奪走了他的母親,繼而是他的父親……
他眨了又眨眼楮。卻還是無法阻止溫熱的液體自眼眶溢出,順著臉頰流下。
也是在那一天早晨,他決定回家。
奔馳中,不知不覺來到了牧場土地的邊界。
利海粟看到深深打進草坡地里的界樁。
那一尺高柱狀的界樁意謂著,越過這里,便是別人的權力範圍。
然而那片土地也有他童年的回憶。
他進去過一百公尺遠的那家山中旅館,也認識旅館的主人。
羅家夫婦經營那家旅館幾乎跟利家經營牧場的歷史一樣久。
不過羅家的旅館已經變得有些老舊了。羅老大約在五年前過世了,現在旅館幾乎呈半歇業狀態,只有羅姨一個人在守著。
利海粟很喜歡老旅館里那個慈祥的老婦人。小時候,他惹了禍不敢回家,經常會躲進旅館里,羅姨總是會免費招待他吃晚飯,讓他在旅館里過夜。
前陣子他拜訪過旅館,看到了旅館的現況,又發現羅姨一個人經營旅館早已力不從心以後,就已經決定把這家旅館頂下來。
旅館的房屋結構還很穩固,只要稍微修繕一下,立刻可以恢復美觀。雖然他沒有經營旅館的打算,但如果他頂下來,或許可以為旅館找到新的用途。例如用來當作工人的宿舍之類。
再說,羅姨膝下沒有子女,一個人住在老舊旅館里乏人照顧也不妥。
打定了主意要頂下這塊地連同旅館,卻不知道該怎麼開口比較適當。
雖然他是出自好意,卻擔心人家根本沒有賣地賣屋的打算。
正打算將馬掉頭回牧場主屋時,一陣車聲吸引了他的注意。
利海粟回過頭,看見一輛黑色的房車往旅館駛去。
他眯起眼,臉上的表情變得凝重。
方圓百里,就他所知,只有一個人會開那種騷包的房車在這塊區域里晃。
棒壁牧場的倪可袞!
除了他,還會有誰?
看清那踩著雙擦得閃閃發亮的皮鞋踏出駕駛座的男人面孔。
利海粟蹙起眉。暗暗揣測,倪可袞到旅館來做什麼?
「羅姨,我出的價位比市價高出一成,我的為人你是清楚的,絕對不會讓你吃虧。」
老舊的旅館大廳里,一整身名牌西裝,頭發請了專業設計師造型的倪家牧場主人倪可袞坐在沙發前,一手端著羅老太端給他的熱茶,一手攤開牛皮紙袋里的文件,誠心誠意地道。
羅老太——本名韓西琳——戴著老花眼鏡,一臉笑眯眯地招呼著客人。
啜了口茶,倪可袞繼續游說︰「說實在的,羅姨,旅館這麼舊了,你現在又只有一個人,要維持這地方實在是太辛苦了。如果你肯把旅館賣給我,我不僅會請人把它翻修得漂漂亮亮的,也會請專人來照顧。你知道的,現在山中旅館業漸漸興盛起來了,如果把你的旅館和我的牧場結合在一起,可以吸引很多觀光客來這個地方。觀光型的農場是個不錯的投資。」
「嗯。」羅老太喝著自制的金萱茶,很仔細地看著倪可袞帶來的合約。
倪可袞繼續說︰「假如你舍不得這里的回憶,沒關系,以後你還是可以常常回來,甚至我也可以替你保留一間房間,讓你隨時都可以回來住。只要你願意把旅館連同土地賣給我——」
「你想得美!倪可袞。」突然冒出來的聲音打斷了倪可袞的計畫。
听這聲音,不用抬頭也知道來人是哪個蠢豬。
還會有誰?
棒壁牧場的利海粟。
「羅姨。」利海粟站在紗門外,向羅老太打了聲招呼後,才走進來。
他狠狠地瞪了倪可袞一眼,修長的手指不善地指指門外。
「倪可袞,你,可以滾了。羅姨是不會把旅館賣給你的。」就知道他滿肚子壞水,鐵定來者不善。
倪可袞還是穩穩地坐在沙發上。斜眼瞥了利海粟一眼。「咦,旅館是你的?土地是你的?你說什麼就是什麼?」
「嗯嗯。」羅老太放下手中的茶杯,因為輕微關節炎而行動不便的手指,以著緩慢的動作倒了一杯茶,遞給利海粟。「利家小伙子,喝杯茶。」
「羅姨,我來。」利海粟連忙接過茶杯,不顧熱燙,一口飲盡後才道︰「當然,旅館和土地都不是我的——目前還不是。但我可以跟你保證,它絕對不會變成你的——因為,我、不、準。」
「嗯嗯。」羅老太專注地听著利海粟撂下的話。耐心等候更進一步的解釋。
倪可袞一點都不受威脅。「哦,你要怎麼樣不準?我個人挺好奇的。」
利海粟雙手環胸,睥睨著他。「不管你開價多少,我都會開出比你更高的價碼把地買下來。」
倪可袞優雅地放下茶杯。「意思是,你會找碴到底就是了。」
「正有此意。」
倪可袞向羅老太點點頭道︰「那麼看來我今天是無法達成目的了,羅姨,我改天再過來拜訪好了。文件留在這里,你仔細瞧瞧,有不懂的地方盡避打電話問我。如果你想賣掉旅館,隨時讓我知道。我會等你的好消息。」
「慢走啊。」羅老太點點頭,起身送客。
倪可袞挺直著腰桿走出大門。
看著倪可袞走出去後,利海粟連忙回頭對羅老太說︰「羅姨,無論如何,你絕對不可以把旅館賣給他!如果你要賣,讓我知道就好了,我會開出比他更好的條件給你。」總之,就是絕不讓姓倪的得逞。
羅老太瞅他一眼。「你們梁子真的結的很深,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