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法完成的畫會抽干我的靈魂。
有了前車之鑒,這幅畫不能這樣。
「夠了,停下來休息吧。」他來到我身後。
我搖頭,固執地不肯停下來。
當朵夏試著抽走我手中的畫筆時,我喊出聲︰「不要,讓我繼續畫。」
「你會撐不住。」
「我撐得住。」然後我便拒絕再說話。很快地,我又把身邊兩個人的存在拋到腦後。
我進入那個無我無他的世界。在光影與明暗之間,找到祥和。
終于,我添上最後一筆。
「完成了。」我滿足地擱下筆,同時轉過頭去。找到熟悉的那張臉。「我欠你的那幅書。」
他已經在凝視著它。「一片森林。」
是的,一片灑滿了月光的北地森林。
「這是你,還是我?」
這是我心中的穆特蘭。
我合上酸澀的眼皮,整個人往後倒去。
「蘇西!」朵夏驚喊。
「沒關系,我接住她了,讓她睡一會兒。」
我嘆息一聲,為曾經被抽干,如今又被尋回填滿的靈魂無聲地啜泣。
第十章
悲欣交集……
畫完我心中那片森林後,我整整昏睡兩天。
又過了不久,酒館裝修好了,藍月歇業後重新開張的第一晚,酒館里涌進了大批散客,連平常久久才出現一次的面孔也在這一天出現。
這個時候我才知道原來藍月酒館不專屬于我們這幾個人,而是為需要它的人開放的。這城市,太寂寞,有這麼多需要安慰的人啊。
我看著杰克跟老客人閑聊,看著朵夏帶著咪寶穿梭在人群中,看著一民與幾名新面孔的女客人無傷大雅地調調情,看著維和小季站在角落環視著新的酒館,與我一樣在找尋舊的記憶。
而唯一有關舊記憶的一切,就只剩下牆角落那特意留下來的自鳴鐘和大門外的藍色弦月。
重新裝潢過的酒館一改過去的擺設風格,吧台變成開放式的空間,小舞台設在中央,新添購的桌椅成輻射狀散置在各處。
地板上仍鋪著磨石,四周牆壁則裝潢得像一座古老的美術館。
穆特蘭把我的森林掛在牆上,每個人只消一抬頭就能看見。畫的周圍則安置了好幾個畫框,里頭仍然空無一物。把那幅森林嵌在牆壁上時,他看著我,很認真地說︰「一幅畫是一個故事,我們的,寫在這里。」
「那麼其它的畫框呢?」
「等你想畫的時候,把它們掛在上面。」
我們沒有再討論我是不是能繼續畫的事。
但是我看著杰克,看著小季,看著瑟琳娜,看著傷心酒館的客人,心里很明白我會再拿起畫筆。
我有那麼多、那麼多的故事想說。
傷心的故事,開懷的故事,悲欣交集的故事,如我走來的這一路人生。
九月份的時候,台風帶回了穆特蘭。
三個月後,他再度悄然離開。
我想這輩子,我與他之間,也就是如此了。
我知道我永遠都忘不了他,也知道我也不能夠知道他是否已經將我忘記。
那將變成一個謎。
當很多年以後,新的客人無意中留意到牆上那幅畫,問起那個故事,他不會得到答案。
***
爾後幾年,穆特蘭又回來過幾次。
他不像候鳥般定期來訪,我們猜測不到他的行蹤。
他一次回來是為了小季的事。小季已經從補校畢業,通過語言考試。
那一年冬天十分寒冷,小季舍不得離開,決定放棄出國的機會。酒館為了這件事喧騰許久,最後都結論是希望她去。
「去吧,」杰克說︰「去待個幾年,不喜歡再回來就是,給自己一個機會。」
小季聳聳肩。「異國的月亮哪有家鄉圓,不去了,反正放不放洋對我來說根本也沒有差別。」
但從她拼死命苦讀英文的努力來看,我們知道她只是在故作輕松。
她一直想到國外念建築,否則也不會跟一大堆人爭取留學的獎學金。
現在機會來敲門了,她卻反而裹足不前。
我很能體會她這種心情,換作是我,恐怕我也會猶豫。
我才不過在這里待了三年就已經舍不得離開,更何況是年資比我久得多的小季。
這件事拖了一段時間,一直到穆特蘭回來後才解決。
那一晚他一臉風塵僕僕,一進酒館就直接把小季帶出去。兩個小時後,當他和小季再出現時,小季已經點頭答應出國。
「我出去看看,不喜歡就立刻回來。」她淚漣漣地說。「你們不可以忘記我。」
而我們沒有一個人知道當天晚上穆特蘭究竟跟她說了些什麼。
從小季確定要出國起,我就開始幫她畫畫。她不知道我在畫她,直到她臨出國前,我把完成的畫帶到酒館。
這回我畫了一幅貨真價實的人物肖像。小季看著這幅畫說︰「我不知道我的眼神是這個樣子。」幽幽淡淡中透著堅毅。
後來這幅畫就掛在那幅森林的右手邊。成為藍月第二幅有故事的畫。
這回穆特蘭沒有待很久,我們還沒來得及好好看看他的改變,他便又再度離開,一樣沒有留下音訊。
春天的時候,小季走了。從此酒館里少了一個年輕的身影,每個老客人都不約而同地問起了小季的事。不知不覺中,似乎每個人都感受到一股強烈的離別氣氛在醞釀。
丙然沒多久,一天晚上,一對生面孔的老夫婦突兀地出現在酒館。
向來愛玩愛笑的一民一看到老夫婦便僵直了身體。
那是一民的父母親。
兩老已經十分蒼老,一民不肯和他們談。情況僵持了好幾個禮拜,終于一民爆發了壓抑許久的情緒,悶著臉與老夫婦在酒館里大吵一架。
杰克當機立斷地關上酒館的門,暫時停止營業。
那一吵,把許多陳年辛酸都翻了出來。最後依然沒有和解,老夫婦離開了,後來也沒有再到酒館來。
一民則失去笑容,我們于是知道遲早有一天一民也得回去他不喜愛的那個世界,在逆流里尋找到一條自己的路,承擔責任。
就像小飛俠一樣,即使是不願長大的彼得潘,最後仍然得面對成長。
我們等著一民成長後再度回到這里來,而那之前得先熬過一段離別與守候。
那個時候我也會幫他畫一張畫。
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就是穆特蘭決定重新裝修酒館的用意。但也許就是從那時候開始,重修酒館這件事隱隱約約地透露出某種訊息。
是的,也許是因緣際會聚集在一起的我們,用各自帶來的一段段傷心故事編織起藍月酒館這個共同的世界,但在共同的世界外,我們依然有著無法抹滅的私人過往。
那些我們窮極一生,依然無法逃避的過去。
總有一天仍然要回到那里。
而別離僅是開始。
我沒有跟任何人討論這件事,只是悄俏地在心底作著準備。
再接著穆特蘭有整整一整年不見蹤影,後來幾次歸來,都像是一場棒夜的夢。
與藍色月亮結緣的第六個年頭,我老了很多。而他最後一次回來,是兩年前的事。
我知道他多多少少有跟杰克聯絡,但我一直鼓不起勇氣探問他的消息。
杰生依然昏睡不醒,朵夏已經長成亭亭玉立的年輕女于,身上背著一大串遺產,可惜除了我們以外,沒有人知道。
瑟琳娜沒一點顯老的跡象,倒是杰克腦後的頭發少了一些,而到現在我還是不知道維手上那只勞力士是從哪弄來的。傷心酒館里一直都存在著許多不為人知的謎,有很多已經找不到答案。
我幾乎已經想不起來關于我自己的前塵往事。
只捕捉住某種令人心痛的時刻。
尤其當我在樂團的歌手幽幽唱起藍調,獨自一人坐在椅子上,看著畫中的雪色森林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