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道歉啊。」朵夏說︰「老板說你很久沒笑過了,這樣很不健康哦。」
我放開搗住嘴的手。「他說我很久沒笑?」他怎麼會知道?他常常注意我嗎?
朵夏轉頭看看眾人,又轉回來看我、「蘇西,你會不會離婚?」
我的笑容僵在臉上。
笑意逸去,陰影籠上心頭。
應該已經痊愈的傷在我身上隱隱作痛著。
原來,我並沒有逃離開太遠。不管我再怎麼不願意面對,終究我還是得回頭來,到最初的地方尋找答案。
見我沉默,似乎有人說了這麼一句︰「笨喔,你提這個做什麼?」
而朵夏似乎也回了一句︰「總要有人說啊,不然……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我回過神,看著他們。
朵夏突然噤聲了。
一民?他也不說話。
維?小季?杰克?
什麼怎麼辦?
他們知道什麼我不知道的事?
每個人似乎都成了一尊化石。不動如山。
酒館里唯一還活動著的,似乎就只剩下咪寶這只挪威森林貓。只見它一會兒沖刺,一會兒緩緩漫步,悠閑的姿態似在嘲弄這紛擾的人間世。
「噯。」杰克突然醒了過來。「伙計們,開門營業了。」
***
存摺里為數不多的存款被盜領一空。
手邊只余少許現金和一張空白的離婚協議書。
理智提醒我不能放任現況繼續下去。
我試著重拾畫筆,但對著空白的畫布畫了幾筆後卻又無力地放下。
我沒有熱情。
昔日那股對于繪畫的熱情似乎消失了,我覺得我的整個靈魂像被抽干。
幾日反覆思考下來——其實也不算「思考」,大多時候我只是在發呆。
我知道我應該要下定決心,但那很困難。我的心底仍有一部份是放不下杰生的。
我瞪著手上的戒指,猶豫了許久,才將戒指拿了下來,謹慎地收進抽屜里。
朵夏念專科學校,一早已經出門。
我待在空蕩蕩的屋里和一只貓作伴。
偌大的屋子從外頭透進幾絲日光。咪寶蹲坐在我身邊,在光與影之間有鬼魂在飄蕩。
我知道咪寶也看到了,它金綠色的眼楮追逐著光影間的縫隙。
這屋子里有鬼魂。
正如我心底也存在鬼魂一樣。
這麼靜的一個地方令我不安,我決定出門,咪寶跟隨在我身後。
這是一只會認人的貓,不介意親近它主人的朋友。
藍色月亮下午五點營業,結果養出一群夜貓,我四點鐘到酒館去,如往常一樣已經有人在里頭忙。
開了門,不意外地又看見一民這幾個人。
「嗨。」互相打了聲招呼,我熟稔地來到吧台後,不意沒看見杰克,反而看見穆特蘭。
他坐在椅子上,腿上架著一組薩克靳風,正在保養。
「嗨。」他抬頭看我一眼。
「嗨。」
我們已經有一段時間沒見面,杰克說他以前常常會到酒館來,但最近卻不那麼辛勤了。反而是我經常沒事就晃到這邊來,跟杰克學學調酒技術,變成這里的常客。
「杰克跟我提過了。」他說。
「可以嗎?」我問。
「你確定你真的想在這里工作嗎?」
「……」
「蘇西?」
「我畫不出來。」
他放下手中的絨布。「我是問,你真的想工作?在這里?」
我點點頭。「我喜歡藍色月亮。」
他沉默了會兒,點頭說︰「那好吧,你來幫杰克的忙。」
不知道為什麼,他總是令我感覺窩心。「謝謝你。」
「嗯。」
我睜大眼很認真地說︰「我會努力學的。」
「那很好。」
他語氣平淡,令我安了心。
如果我曾經誤以為他……那麼我是誤會了,他並沒有向我索求我付不出來的東西,例如靈魂——我沒有靈魂。或者是感情。
靶情這種事正是此刻的我不想踫觸的。太傷人。
「我調杯酒讓你嘗嘗看。」
「好。」
我翻出一瓶伏特加,倒出一盎司左右的份量加上1/2盎司加利安洛茴香香甜酒和四盎司的柳橙汁,小心翼翼估算份量,攪勻後倒進一只高球杯里,最後在杯緣加上柳橙片和紅櫻桃作裝飾。
他已經收起薩克斯風,修長的身體坐在高腳椅上,雙手交疊在膝上,看起來像是一個專業的品酒師,等著替學生審核成績。
當然了,藍月的主人當然懂得品酒。
我捧著酒杯遞給他。「呃……我技術還不是很純熟。」
「沒關系。」他舉著酒杯仔細地看。「哈維撞牆?」
我點點頭。「嗯。」我才學了幾種花式調法,這是其中之一。
「好像比較適合女孩子暍,」他淺淺啜了一口。「有點甜。」
「啊……是嗎?『
「我比較怕甜,你自己喝看看,女孩子應該會喜歡。」說奢,把酒杯遞給了我。
我伸手接過,喝了一小口。「還可以。」我說。但不知我的「還可以」在他的評價里是什麼等級?
我惶惶地看著他,擔心評價不高。他給我打幾分?
但他並沒有評價,只說︰「下次幫我調杯KICK,那是我最喜歡的酒。」
所以,這是表示……「你很難捉模。」
他笑了笑。「誰不是如此?」
我被他的笑容迷住。有那麼一瞬間,他給我的感覺像一片廣大的森林,充滿了神秘感。
「蘇西,老板怎麼說?」一民一伙人湊了過來。
「他說『好』。」我告訴他。
「就這樣?」一民又問。
穆特蘭笑著重申︰「我說︰『那好吧,你來幫杰克的忙。』」
「啊呀呀!」一民立即道︰「蘇西,我們來交換。」
我洗杯子他調酒?也是可以啦。
維擠開一民。「不必理他。」
小季則納悶地說︰「怪了,杰克怎麼還沒到?快營業了耶。」
說人人到,推開門走進來的不是杰克又是誰。「來了來了,再不來耳朵要癢死了。」語調雖然輕松,不過他的眼神卻不是那麼回事。
兩個高大的身影跟在杰克身後進來。
杰克在眾人中找到我,又看向穆特蘭。他眼色憂慮地說︰「蘇西,警察找你。」
兩個警察神情嚴肅地走了過來,其中頭發已經灰白的那位隔著吧台看著我說︰「蘇小姐,我們有事情要通知你。」
警察的神情、語調所帶來的不安,令我前一刻仿佛還在溫暖的南太平洋小島上,下一刻便墜入冰冷的北極世界。
「什麼事?」
灰發警察直視我。「韓杰生昨天晚上被一群身份不明的酒客群毆,腦部受創,情況很不樂觀,我們需要你到醫院確認他的身份。」
一切就像電影中的慢動作鏡頭一樣。握在手里的杯子突然間滑落,鏘地一聲摔破在地上,黃澄澄的哈維撞牆潑了出來,而我的視線沒離開過警察一眼。
「在哪一家醫院?」
灰發警察說︰「我們送你過去,同時也要請你幫忙過濾一下可能的凶嫌名單,毆打他的那群人現在還沒落網。」
我不知道我怎麼有辦法保持鎮定。「我知道了,我跟你們去。」
匆匆地,我繞過吧台。
穆特蘭捉住我的手,我回過頭,看見他眼神里的憂慮。
「我陪你去。」
我搖搖頭,掙開。「我自己去。」
我茫然地跟著警察離開藍月,無暇去感覺身後眾人關切的目光。
啊!我想尖叫。
***
許多年以後,我仍然無法忘記那一天的夢魘。
杰生全身是傷的躺在白色病床上,正如當時我無助地被送進急診室的情況一樣。差別只在于,他或許永遠也醒不過來了。
他腦部嚴重受創,醫生宣布他成了植物人,蘇醒的機會微乎其微。
不該是這樣的。
我早已經知道我們之間沒有未來,可是不該連我們各自的未來都被剝奪呀。
杰生,杰生……過去我們有那麼多夢想……是你說你要成為一個成功畫家的呀,多少年來我的夢想寄托在你的夢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