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有足夠的能力抵擋住生命里的狂風暴雨。
「你……幸福嗎?」
喔,是的。是的。是的。
男人不知道何時離去了。
當我回過神向四周張望時,沒有一個背影有他一半的蕭索。
他真問了我幸不幸福,而我又回答了他嗎?
突然間,我不確定了。
回家的路上我才忽然想起,我似乎還沒听他說明白他來找我是為了什麼事?
只是湊巧路過,純粹關懷一個時常遇見的陌生人嗎?
應該是吧。不然還會是什麼?
***
就當我以為杰生再也不會在酒醉後對我動粗之際,他讓我知道我錯了。
錯得離譜。
他眼中寫著我所陌生的憎恨,我畏懼。
我們之間掀起一場風暴。
我無法預期杰生什麼時候和顏悅色,又,什麼時候會殘酷地對待我。
我總是逃,一邊逃一邊絕望。
然後又很不爭氣地在風暴過後,面對清醒後的杰生涕淚縱橫地請求原諒時,帶著希望原諒他。
有一天我發現他的手抖得厲害,我難過地道︰「求求你,戒酒吧。」
他總是說「好。」但帶給我希望後又踐踏了它。
他開始把自己關在畫室里,叫我離他遠一點。
我的心一點一點地在破碎。
***
天氣漸漸回春,我的心卻愈來愈冷。
許久沒到淡水擺攤,攤子才擺好,那個男人又出現在我面前。
我打起精神擠出一個睽違的笑︰「好幾天沒見到你,好嗎?」
他說︰「我天天都會經過這條路,改變的是你,你是不是已經準備淡出?」
淡出?我哪有那個資格。從那件事發生以後,近三個月來,我出現在這里的次數少的可以用手指數出。家里需要錢,我又為了某個原因無法到美術教室上課,早已辭了那個工作。
三個月,竟然人事全非。我想如果再有人跟我發誓海枯石爛,我是不會再相信的。
以前杰生總是很不情願地開口問我要錢,所以我總是將鈔票放在抽屜里,以免讓他覺得尷尬。可現在他不但直接開口跟我要錢,而且還花得很凶,每回我問他錢都花哪兒去了,他就說我市儈愛計較。
他變得陰陽怪氣,我真不知道該拿他怎麼辦?
我覺得再待在屋子里會讓我瘋掉。
所以明知道今天不是假日,淡水街頭根本沒什麼游客,我還是帶著畫具沖出了門。
我需要喘口氣。
然而一定出屋門,走在路上,一股莫名的不安全感卻捕捉住我,教我逃月兌不及。
「你近來很常出神,有煩惱嗎?」
他的聲音召回我遠飛的心思。我搖搖頭︰「不,沒有。」
「你看起來比前陣子瘦了些,別說你在減肥,你已經沒有什麼肉可以減了。」
我低著頭,嘴角微微牽動,既不否認也不承認地說︰「女人嘛,少一公斤是一公斤。」
他的問法很體貼,不像我們那棟公寓的鄰居看見我時不是問我︰「餓了幾天?」就是問︰「你是不是生病了?」
打探的意味比關切濃。令我不禁懷疑當那些令人心碎的夜里,隔著幾面牆,他們听見了些什麼?又揣測出了什麼?
下意識地,我拉了拉長至腕部的袖子,暗暗希望瞼上的粉可以蓋住瘀傷。
他凝神看著我,突然他伸出手,踫觸我。「你嘴角這里怎麼了?」
他的踫觸讓我疼痛地瑟縮了下,手臂下意識地格開他。在此同時卻又因為踫到了受傷的手腕,而忍不住地倒抽了口氣。
他的動作快得令我反應不及。我的雙腕被他捉在手里,袖子被往後推。
然後他深吸一口氣,我們都受到驚嚇地瞪著我兩手腕上大片的瘀青。
我不知道我的傷看起來有這麼可怕!
這回我的反應比他快。我掙開手,將袖子拉回來仔細覆住。
「怎麼受傷的?」
我很慌張。「我騎車,不小心摔倒。」
他似乎不相信,想確定什麼,又伸手過來。
我連忙避開。「不要隨便踫我。」我瞪著他,假裝生氣地說︰「你不曉得我們女人最愛美了嗎?那麼丑的瘀青怎麼可以讓你看。」
他放下手臂,仿佛要把雙手貼在自己身上很困難。「對不起,我只是……」
「算了,你別再動手動腳就好。」我心腸就是硬不起來,這是我的致命傷。
久久,他問︰「很痛嗎?」
「什麼?」
「手很痛嗎?」
「……」我的心可能比較痛。
「算了。」他突然轉頭離去。
簡直莫名其妙。我急急叫住他︰「喂,啊喂,你什麼算了?」
他轉過頭。「我本來想請你幫我畫張畫,現在……改天吧,等你傷好了再看看。你……那片瘀血看起來很嚴重,你有去看醫生嗎?推拿一下可能會比較好,今天別畫了,回家去吧。」
我……說不出話來。他走了。
我也沒有回家去。
我就坐在角落處,明知這種非假日客人總是零零散散,沒事做,時間會過得很慢,然而總是比待在家里好。
家里的時間仿佛是不會流動的。
我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在家里失去了時間性。我的鐘,停滯下來。
那令我害怕。
我不敢去想回家的事。
當我無法確定回到家以後所要面對的那個男人是愛人,還是會傷害我的人時,我不敢。
這段期間,我時常在黑夜里從惡夢中醒來。
我一直在考慮該不該離開杰生的事。
我不是沒有感覺到我的存在令他有多麼痛苦。
每當他對我拳打腳踢時,眼神時而哀傷,時而狂亂。
我們似乎在毀滅對方。
以不同的方式。
為什麼,曾經相愛的兩個人會走到這種地步?
難道他不再愛我了嗎?
不不不……
還是我不再愛他了?
不。
不是這樣子的。
也許有一種愛是愛得愈深,傷害也會隨之愈深。
那麼我應該走,走得遠遠的。不去刺傷他,也保護我自己。
如果我說,我還抱著一絲希望,希望杰生會變成以前那個開朗的他的話,會不會有點傻氣?
***
那是我第一次一個人在街上游蕩。深夜里。沒有回家——還沒有。
我還在醞釀回家的勇氣。
我從來沒有這麼晚還在街上游蕩過。夜里的城,街道上燈光閃爍。誘惑、炫目、危險,我卻找不到心情來欣賞或者產生其它感覺。
離開淡水小街後,我搭上了捷運,卻在中途下車,並從那個時候沿著街道走,直到現在。
幾點了我不知道,我的表壞了。不過大概是很晚了,街上的行人從一開始的很多,漸漸地愈來愈少。
敖近已經沒有多少同伴。
腳很酸。
迷路了。覺得這個居住了數年的城市突然變得很陌生。
夜色如水。
再也再也走不動了。我只能堅持到這里嗎?我最遠最遠就只能走到這個地步,到此為止了,是不是?
我把畫具往地上一摜,頹然地坐了下來。沒多久,整個躺平。人行道的紅磚板冰冰涼涼。
累得就快睡著。肚子餓得咕嚕亂叫。听覺卻比平常靈敏十倍不止。
我听見附近老舊的注宅,窗口傳出嬰兒的哭聲,有人在吼叫。
不知誰家的鬧鐘擾人眠地響。
大馬路上,摩托車呼嘯而過,有警笛聲,還有救護車令人心神俱亂的聲音。我很怕那種聲音,每回听到,心律就會跟著不整,覺得死亡的距離一瞬間被拉得好近。
時常擔心有一天我會躺著被人搬上救護車去。那會有多無助啊。
天氣仍然很冷。
衣服擋不住空氣中的冷意。
我坐了起來雙臂環住自己,直到再也無法忽視一直跟在我身後的家伙,我回頭問︰「你還要跟著我跟多久?」
他穿著長大衣站在我身後三尺處,整個人幾乎融入夜色中。從我離開淡水,他就一直跟在我身後。但一直保持著一定的距離,彷佛在守護著什麼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