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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地方見 第10頁

作者︰衛小游

而我永遠無法听見他的回答,永遠無法得知事情的真相,也永遠無法再恨他,或者去愛他。我的心有一部分跟著他一起埋進了土里。

在一起也好,分手也罷,唯獨親手埋葬愛人這件事絕非我所能接受。

我一直沒有哭;陪伴他的最後一天沒有,埋葬他的時候也沒有。

荷麗以他未亡人的身分出席葬禮。不知怎地,雖然之前她告訴我,當年他們分手是因為「不適合」,而他們決定結婚只是為了逃避愛,但我仍感覺到,這並非事情的全部真相。

她應是愛過他的。有時候,現實環境所造成的「不適合」,不一定是兩個人都贊成的事。

葬禮結束之後,荷麗交給我一個牛皮紙袋,說是他留給我的。

我打開它,里頭有一封信、一只戒指。

信很短,只是告訴我︰戒指是屬於我的,他的愛也是。

亞樹,好好照顧自己。

信箋最後一行是這麼寫的。

我慎重地將戒指套上我的無名指,在心里悄聲道︰「我答應你。」如果當初家豪向我求婚,我的回答是「我願意」。

§§§

「你真的要離開?」

辭職的消息一傳出去,社里所有同仁都跑來問我。

我一概回答︰「對。」

「真不干了?」

「是的。」我說。

有人愁眉苦臉。「你走了,我們怎麼辦?」

我邊收拾著私人物品,邊回答︰「一切如常,看稿子、排版、跟作家聯系,以及加班。」

「就這樣?」

「也許再聘一個新人進來。」我建議。

「哪那麼簡單,你一個人抵兩人用。」老編說。

我笑說︰「衣不如新,人不如故,是嗎?」

「正是這個意思。亞樹,我們舍不得你。」

沉吟片刻,我說︰「我想換換新環境。」

「已經找到新工作了嗎?」有人問。

「不,還沒有。」我說︰「但是不急。」我正好可以趁這段失業期間好好思考一下我的下一步要怎麼走。

「既然不急,何必急著離開?也許你可以幫幫忙,等我們找到新的人進來再走也還不遲。」

我搖頭。「不,現在走我才有剩餘價值,再晚,就會被壓榨得不剩半點價值了。」

大夥兒都笑了。「你這沒心肝的。」

我低頭笑笑。最後待在出版社的這天,我敞開胸懷來擁抱每一個人,因為我不知道當我走出這里,我還有沒有機會再與他們相遇。

越覺得人生無常,我就越看不開,想捉住的東西愈來愈多,心里總是想︰即使短暫擁有,也是好的。

曾經擁有與不曾擁有從來是兩碼子事。

§§§

「我被錄取了?」接到通知的時候,我差點反應不過來。

「是的,齊小姐能抽空到公司來一趟嗎?有一些合約上的細節需要討論。」

我回神過來,說︰「喔,好的。」我看了看時間,問︰「我下午大約三點左右過去可以嗎?」

「可以,我會通知上層,下午三點與你會面。對了,恭喜你得到這份工作。」

「謝謝。」結束這通電話,我愣了好一會兒。

我得到這份工作了!我很訝異。

這是一份辛苦但薪水不薄的工作,那天去面試時,競爭者相當多,我只是抱著試試看的心態,並不奢望能雀屏中選。但很意外的,我居然被錄取了。

抱著可能是搞錯了的心態,我回到電腦桌前,繼續一篇未完成的短文。

辭職以後,我還是離不開老本行,從事的仍是跟文字有關的工作。

我幫一些雜志或報紙寫補白的小型短文,由於我的外文能力還算可以,偶爾我也接一些譯稿或口譯的工作,不過都是很零散的,不固定,有時候多一些,有時候少一些。

沒有工作或是工作不趕的時候,我會到花蓮去找雅各。

雅各的村子里有許多會說故事的原住民長老。由於他們的文化正在失落,年輕一代中,懂原住民母語的人愈來愈少,口述的故事無法在現代社會里薪傳,唯一流傳的方法只有透過文字。

但大部分老一輩的原住民所受的教育都不高,他們無法自己將故事記錄下來。雅各計畫要組織一個部落性質的文化委員會,瀾沙是族里新一代的青年,受過國民教育,也懂他們的母語,我目前在他的協助下做一些記錄和資料整理的事情,不支薪,但接受他們熱情的款待。

餅去半年,一個月中,我大概就會有十天的時間待在他們那里。

不完全是在工作,有時候我會跟雅各借車,一個人開去七星潭附近,在那里听潮聲、等日落、看星辰升起。

在七星潭,海面上的北斗七星看起來比其他地方都要亮,有時候我看著看著,會不小心忘了時間。漲潮時,海水先漫到腳遑,我躺在沙灘上,心里一直存在著一個念頭︰就這樣一直躺著吧,不要起來,讓湖水將我帶進海里。我反正孑然一身……但我總是在海水淹到大腿時就往回走,我常為此嘲笑我自己。我不夠勇敢。

現在這個工作已經告了一段落,第一套關於他們部落的祖先、神話故事以及史詩已經付梓。

瀾沙上個禮拜來台北看我時,送來了一套,現在正擺在我的書架上。

他說現在花蓮政府有意要編列經費,跟當地大學聯合成立一個原住民文史工作室,有一連串的計畫要進行,他是其中一個重要計畫的主持人,問我願不願意加入他們,幫助工作室運作,當然,是支薪的。

我笑了,我也拒絕了。

听到我的拒絕,他一臉憂郁地說︰「你總是拒絕我。」

我大笑出聲,說︰「我沒有『總是』拒絕你,你只是忘了我答應過你的那些事。」

「例如?」

「例如我答應過你,只要你上台北來,我就會好好地招待你一頓晚飯。」

這個年輕人咧嘴笑了。「晚上要吃什麼?」

我帶他去吃台北一家素富盛名的法國餐廳。

他卻抱怨說︰「我寧願吃你煮的家常菜。這里每一道菜都小小盤的,連塞牙縫都不夠,價格卻是天價。」

我品嘗著鵝肝醬和女乃局蝸牛,笑說︰「很抱歉了,我的廚藝不僅不及格,還是負分,我不想毀了我那個裝飾用的廚房,更不想毒死你,而且我認為你不會想吃冷凍食物。」那是我唯一會弄的東西,因為只需要加熱。

「你知道我會很樂意為你下廚。」

這是我早已知道的,瀾沙從不掩飾他的感情。

我低下頭,下意識地看著左手無名指上的鑽石戒指。

他橫過桌面,握住我的另一只手,深情的眼眸看著我。「亞樹,你得面對現實,人不能老是沉浸於過去。」

餅去……我有什麼過去?與家豪分手後,我一直在努力面對失戀的事實,然而當我終於有辦法面對時,卻從他妻子的口中得知他愛我。這種愛教人既心痛又失落。他愛我,但是他對我沒有信心。如果一個人不能夠信任他所愛的人,只願意分享快樂,而不願意分擔痛苦,那麼這樣的愛至多可以算是感人,但永遠禁不起考驗。

對愛情,我已失去信心,不打算再經歷一次,也不認為我還能夠再愛一次。

愛一個人對我來說,太辛苦。

我悄悄收回手,轉移話題道︰「別顧著說話,菜冷了就不好吃了。」

瀾沙沒再挑起任何敏感的話題,他知道我們只可能會是朋友。

那時我拒絕工作室的工作是因為我發覺我定不下來,我沒有辦法像以前一樣,長時間專注於同一件事。

雅各說的沒錯,我有一個漂泊的靈魂,我承認我渴望流浪。

以前是因為有家豪在身邊,他是一個安全的港口,可以讓我停靠,但如今他不在了,我沒有理由,也沒有辦法再忽視那股在我血液中蠢蠢欲動、呼喊著要求被釋放的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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