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我開得驚心膽顫,因為下過雨的緣故,地面濕滑,有時一不專心,車子便險些要沖出公路的圍欄,飛進太平洋里。
我在濃霧中小心翼翼地駕駛。濃濃的霧氣不再如遠望時嫵媚,反而一改形象,化作追逐旅人的魔鬼。
突然,身後一束刺眼的探照燈打照過來,從後視鏡看去,只看見兩只圓圓的,散發著詭異光芒的眼楮,不懷好意地朝我奔來。
是一輛大卡車。
車道很窄,大車卻有要強行超車的意圖。
我才將車速加快到一百四,大車卻已等不及地要超越。
「叭叭叭!」催魂一般的喇叭聲刺耳地鳴起,我嚇了一大跳,握住方向盤的手打滑,整輛車失去控制地往斷崖邊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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趴在方向盤上,我驚魂未定。
看著大車超車後還得意洋洋地揚長而去,心里悄悄地詛咒它一百回。
老天!就差一點點,差一點點我就要摔下去了。
幸虧煞車踩得及時。
我的心跳到現在還未能恢復正常,我撫著胸口,很訝異地發現我對生命竟還有這樣多的眷戀。真正是死里逃生,我的天……
我交臂環抱住自己,在車里待了好一陣子,等到氣息平穩,才重新發動車子上路。
這回在濃霧中,我更加小心翼翼地駕駛。
鮑路沿著山勢蜿蜒,隨著車行,我來到一處山谷。
山谷的氣候跟山上又大不相同。
如台灣一般荒溪型的河川面貌,乾枯的河床上只有幾道細細的流水。鵝卵石遍布整個河床,河床兩岸是灰色的沙地,沙地上種植了不知名的爬藤類瓜果,正開出小小的黃花,為深秋增添不少媚嫵。
我將車停在路旁,滑下小山坡到河床上閑步。
敖近有幾間屋舍,我猜想是住家。
沿著河床走了一小段路,遠處幾個原住民孩子看見我這陌生來客,漆黑的大眼追著我的身影,那帶著好奇的善意眼神似在詢問︰你是誰?為什麼來到這里?
但我不知道我是誰,我不知道我為什麼到這里。
我對他們微微笑,孩子靦腆地跑開了。
沒留意到時光的流逝,黃昏在無聲無息中到來。遠方天際被夕陽染成紅紫色,餘暉從淺淺的雲層縫隙透出,一束束金色的光像洞開的天門,無私而慈悲地洗禮這一片大地人間。
我深深為眼前所見的景象感動。
二十六個年頭,我忙碌於生活里大大小小的瑣事,在遇見家豪之前,我的生命只是為求生活的短暫安定。
我曾經有疼愛我的父母,也有一個可愛的小弟,但九年前一場空難意外,奪去他們的生命,也奪走我的幸福——就在東岸的這一片太平洋上,一切灰飛湮滅。
十七歲那年,我無法承受失去親人的打擊,精神恍惚了一段時間,在療養院待了半年。
出院後,我用父親生前為我置的一筆基金完成學業。半工半讀拿到大學學位後,我便出社會工作,用我的雙手,一點一滴地將破碎的過去搜集、縫補,但我仍嚴重缺乏安全感。
我寂寞。
家豪是我另一段生命的開始,他帶著陽光般的溫暖走進我寂寥慘澹的生命里,所以失去他我才那麼難以承受。
但是此刻我卻覺得,再怎麼樣難以承受的傷痛,時間久了,也會漸漸褪色,不再是痛在表皮,而是沉澱進心靈的深處,原來無法承受的,這時卻能夠承受了,我想這就是生命的韌度吧。
原以為我已是一條彈性疲乏的橡皮繩,遇到緊要關頭,才發現我還有辦法彈痛最脆弱的心。
我蹲在乾涸的溪床里,看一株從石縫里鑽生出來的不知名小花。
我靜靜地看著。
突然有只手拍了我肩膀一下,我抬起頭,迎向一雙友善的黑眼眸。我從他眼角的細紋得知,這雙眼的主人是歷練過風霜的。
眼楮的主人已有些年紀,深邃的輪廓應是遺傳自山胞的血統。
他開口說︰「小姐,風雨要來了。」他指指後邊山頭一片黑壓壓的天空。
我站了起來,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
雲層很低,分明山雨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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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新結識的阿美族朋友雅各家中滯留了一個禮拜。
雅各年近四十,漢姓是黎,他是一個小村落的族長,他的妻子尼桑也是阿美族人,據說是個公主,年紀大約三十五、六歲,皮膚黝黑健康,笑容像太平洋上升起的朝陽一樣燦爛。
他們的孩子——隆多和雅美——名字是從他們父母親的父母親得來的,這是原住民命名的傳統——孩子繼承祖父母的名字,父親的名字則傳給孩子的孩子,所以有一天,等雅各有了孫子,也會叫雅各,代代相傳的血緣變得濃郁而化不開。這種傳統對我來說是非常稀奇而令人訝異的,因為我是一個沒有傳統可以繼承的人。
雅各一家四口在花蓮山區經營一個小型果園,種植文旦柚和釋迦。他們還有一片山坡地,種植金針花,每逢夏季金針開花,他們全家人便會和工人一起上山采金針。我不是夏季來訪,沒能親眼看見那滿山都是金針花的景象,但雅各一家人都是說故事的高手,透過他們生動的描述,我仿佛真見到那片夏季的金色花海。
他們的生活簡單而充實,我在他們熱情的招待下,過了一周與城市生活截然不同的山居歲月。
白天,我隨雅各家人上山照顧果樹;夜里,雅各偶爾會領著族里的壯漢上山獵飛鼠,好奇之餘,我跟去了一次。
那是個令人難忘的經驗——我被迫生吞下一塊飛鼠的肝髒,新鮮肝髒的腥味我想再過十年我也忘不了。
一個星期的滯留,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規律生活讓我幾乎忘了怎麼去做一個都市人。
我想我的生命在這一星期中已經全然不同了。
我以為我已經擺月兌掉過去存在的那些陰影,假若沒有,我也應該能克服它們。我的心靈意外的平靜。
夜里,大夥聚在小院里圍火、飲酒、唱歌。
雅各剛剛高歌完一曲,贏得眾人掌聲,一個英俊的年輕人接著唱了一首傳統歌謠。我听不懂他們的母語,只能感受旋律在空氣中跳動的感覺。這時候,若說有精靈的存在,我相信,因它仿佛就在我眉梢、我發上調皮地跳動。
年輕人歌聲未歇,又跳起舞來。
他舞著舞著,舞到了我面前,預藏在他背後的小花突然地降落到我眼前。我訝異地看著雅各,怕這舉動於他們別有意義,但他只是微微一笑,我於是吶吶地接過那朵花。
年輕人露出一朵燦爛的笑容,身邊的人挪出一個空位,他就在我左手邊坐下。
他的表演結束了,緊接著是一個妙齡少女展現她的歌喉。
在我凝神傾听的時候,身旁的他踫了踫我的手臂,我偏過臉,挑了挑眉。
他傾靠向我,用壓低的音量說︰「我們送花給心儀的人,如果對方收下,就表示她願意接受他的追求。」
「啊?」我吃驚地看著手中的花,突然覺得它有些燙手。果然是有問題的,雅各怎麼不告訴我?
我的手被他握住,我憂慮地看著他。
他低聲問︰「你願意留下來嗎?」
留下來?留在這里?我搖搖頭,他露出一個憂傷的笑。
「我了解。」他說︰「雅各說,你有一個漂泊的靈魂,你仰頭看天空的表情就好像你是天上的浮雲,今天停駐在一個山頭,但明天又會消失無蹤。我知道我留不住一朵雲,但是我對你一見鍾情,我總得試一試。」說完,他舉起我的手,在他頰邊摩挲了下,便放開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