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接過傘,感激地道︰「謝謝,有傘就夠了。」
「那……請慢走。」
我打開黑傘,匆忙走入雨中的街道。
路上行人搶著招計程車坐,一輛輛黃色車身的計程車都載有乘客。我瞧見一輛計程車遠遠地開過來,連忙招手,車在面前停下,我收傘鑽進後車座里,一坐進去,才發現里面已有乘客。
一個女人。
一張笑臉沖著我來。「快進來呀,雨要把你打濕了。」
我像被催眠般地坐進車里。
「下雨天計程車很不好等吧?」
我答應了聲。
「你到哪里?」
我一時沒反應過來,說︰「我去相親。」
她哧哧地笑出聲。
司機回頭問︰「到哪里相親?」
我猛然清醒,羞愧地道︰「重陽路歌德西餐廳。」
只听得她說︰「老王,先送他過去。」
「沒問題。」司機說。
听她的口吻,像是與這司機認識。我連忙道︰「這怎麼好意思?」
「有什麼不好意思?」她瞅我一眼。「我路程遠,當然先送你。」
「可是……」我看著她的眼,一股熟悉感襲上心頭,不由得道︰「多謝幫忙。」
像這樣的人必定不拘小節,若一直推卻,反而不上道,只得屆時多說幾聲「多謝」——
一條手巾遞到面前,我抬起頭。
「你頭發有些濕,擦一擦吧。」
「謝謝。」我接過手巾,隨意地擦了擦。
車子穿梭在車陣里,她轉過臉去看著窗外,也許是在看雨,這女子全身散發著自信成熟的魅力,我悄悄打量起她。
她剪了一頭短發,發絲全塞在耳後,耳垂上夾著兩只珍珠耳環,臉上略施淡妝,身上穿著一襲剪裁合宜的套裝,彎曲的雙膝上平放著一個黑色方袋,我猜那里頭裝著一台手提電腦。
她看起來精明干練,不容人小覷。
她突然轉過頭來,對著我笑,我腦海里隱約浮起另一朵久違的笑容。
「電話。」她開口。
「呃?」
「你的電話在響。」
我頓時明白她的意思。我的手機在響——
我垂下頭翻找。上次回家,媽將這只機子交給我用,吩咐我今天一定要帶出門,免得她找不到我的人。像追蹤器一樣。
按下通話鍵,老媽的聲音清楚地傳出來。
「承信,你人在哪?大家都到了,就剩你一個大牌不來,你要急死我?」
聲音之清晰傳遍車廂,我有些尷尬。「我已在路上,待會就到。」
「好啦好啦,你快過來就是,我先幫你撐一撐場面。」
結束通話,抬起頭,怕她多心,不知會怎麼看待我,卻發現她根本沒有在注意我,我松了口氣。
見她回過頭來,我立刻正襟危坐。
陸承信幾時這麼緊張過?即使面對千人,也能侃侃而談自己的專業知識,如今只是面對一名不相識的女子,我是哪根筋出了問題?我不禁失笑。
「現在的通訊設備很方便哪。」她說。我注意到她也帶著手機。
「的確。」我說。路上常看見人手一只行動電話,邊走路邊通話,這已成為台灣大城市的人文景觀之一。
我才說完,她的機子就響起。
她接听,談了幾句便結束。
抬頭時她自嘲的笑了笑,說︰「本來是為了方便而制造的產品,到頭來卻像把鎖一樣,把人鎖住,讓人一點自由都沒有,想躲起來除非先把電話丟掉,不然誰都找得到你。」
「可以關機。」我說。
她又笑,「除非想丟了兩億元的生意。」指著自己道︰「錢奴一個啊。哪天不用當錢奴,再來考慮隱居。」
司機老王插話道︰「做人要實在,想那麼多。」
「是是是,受教了。」她說。
好有趣的一位小姐。像一個人。
究竟像誰呢?
且不管像誰,待我下了車,是不是就再也見不到她?
來往過多少女子,無一能使我產生像對她這樣的好感。然而今日相遇,只是萍水相逢。
我悶悶地想。
「先生,到了。」老王粗嘎的聲音穿過我耳膜。
到了!
老王把車停在餐廳大門前,我抬起頭往外看,看見餐廳的招牌。
是真的到了。
我連忙掏出皮夾,要付車資,一只藕白的手按住了我。
「不用了,我付。」她說。
我搖頭︰「這怎麼行?」
她豎起劍眉,瞠目瞪我。「何需計較那麼多?」
「那麼讓我來付這趟車資。」我堅持。
「不必這麼固執。」
「我不能佔你便宜。」亦從無佔人便宜的經驗。
我掏出一張千元鈔票,遞向前座。
誰知老王不收。他道︰「先生你把錢收起來,楊小姐包我這趟車是算月費的。」
意思是︰輪不到我付款?
「那麼,我應該把錢付給你。」我把千元轉遞給她。
她抿起唇。「沒見過這麼正經八百的人,好吧,你要給,我們就來算清楚。」
她拿出手機,按到計算機功能,喃喃到︰「計程車起跳價八十……老王,從他上車到下車總共開了幾公里?」
老王答︰「大概五公里左右。」
她一一清算,「OK,三百五十公尺跳表五元,五公里是七十元,加上起跳半價四十,總共一百一十元新台幣——你有小額一點的鈔票嗎?我沒有零錢可以找給你。」
我沒想到她會這麼做,一時錢愕,只得從皮夾里掏出足一百一十給她。
她收下。「好了,這下誰也不欠誰,請下車,我趕著開會。」
我不禁問︰「還有機會見到你嗎?」
她冷笑。「你又不欠我什麼,見我做啥?」
我一怔,後悔剛才為何要堅持付車資。如她所說,誰也不欠誰,更沒有見面的理由。
「下車吧,你要相親不是?祝你好運。」
我下了車,目送黃色車影消失在視線外,一股失落涌上心頭。我們不相識,別後難再相見。
像我這樣一個男人,說好听點,是正經八百、是老實;說難听點,便叫作無趣、不識好歹,任何眼楮雪亮的女人都不會選擇我。
我突然有些憎惡起自己。
「承信,你站在這里發什麼呆?快進來呀。」媽出現在門口,見到我,拉著我進餐廳。
我無「相」人,亦無被「相」的興致,態度顯得有些意興闌珊。
女方的家長坐在女兒兩旁,秋桂姨殷勤的在一旁招呼,媽則在我身旁拼命捏我大腿,要我說話,我佯作不懂她的暗示。
上菜之前,女方問了我一連串問題。
「听說陸先生最大學副教授?」
「是。」
「不知研究什麼?」
「社會人文科學。」
女方低呼一聲。「啊,你專長社會福利嗎?」
「亦有涉獵,但我較常做文化調查。」
「當大學教授,空閑很多吧?」
「不,大多時候相當忙碌。」
「都忙些什麼?」
「教學便佔去大多時間,剩余時間用來進修及主持研究計畫。」
「那麼你願意花時間在照顧家庭上嗎?」
「當然,不過家中只有家母一人,她向來自得其樂。」我故意忽略「未來」的家庭。
「那麼如果你結婚了,你會疼惜你太太嗎?」
「會,但那是以後的事。」我想我已表現得很明白。
這時上菜,女方終于停止詢問。
我遂埋頭苦吃。
這一頓飯吃得很痛苦,時間偏過得緩慢如龜。
在晚上九點半左右結束,雙方交換了聯絡方式,然後揮別。
媽為我的表現感到不悅,念了我幾句,和秋桂姨相偕回家。
夜里,雨停了。我回到教員宿舍,打開電腦,又繼續趕我那份研究計畫。
我這種人活該光棍一輩子。
接下來幾天,我把自己關在研究室里趕論文,日復一日。
計畫做完了便又接一份,仿佛永無結束的一天。
昨日熬夜直至天將亮,才不知不覺趴在書堆里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