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穎,你不上課了嗎?」敲敲浴室門,溱汸冷冷對著門扇說話。
「姊,我馬上好。」小穎在里頭快手快腳地穿上衣服。
溱汸轉頭,床鋪上,小穎睡的那方是一貫的凌亂,她睡覺從不安分。
癌身收拾一團紛亂,溱汸沒有抱怨、沒有不耐煩,她是個最盡心的姊姊兼媽媽,對於小穎,她不需要她幫自己分擔家事,只要求她把分分秒秒全數擺在舞蹈上面。
頂著一頭濕漉漉的長發,連著一室蒸氣,思穎走出浴室時,活像仙境下來的小天使。
溱汸插好吹風機,熱熱的風浪吹向思穎的頭發。溱汸的動作很溫柔,卻沒有一副溫柔表情相搭襯。
「姊,你對我真好。」
鏡中,思穎笑的甜甜的。
思穎兩道濃墨的眉毛,讓溱訪聯想到傅易安,恨意竄上,溱汸吞下唇齒間的苦澀,告訴自己,她不是對小穎好,她只是不想小穎感冒,影響到舞蹈班甄試。
她加快手上的動作,吹乾頭發、梳齊、套上發圈,她面無表情地把書包交到小穎手中。
「晚上我會和鄭老師聯絡,別讓我听到你在課堂中分神。」她嚴苛的口氣中有濃濃的威脅,這是她對小穎的說話模式。
鄭老師是思穎的舞蹈老師,思穎能有杰出表現,她居功至偉。
「放心啦!鄭老師對我很滿意。」
踮起腳尖,無視溱汸的威脅,思穎圈住姊姊的脖子,在她頰邊香一個。
溱汸來不及反應,她已遠遠逃出房門。
「姊,拜拜,晚上見。」
哀上頰邊濕潤,溱汸怔愣。思穎突如其來的親昵動作總是讓她反應不及。
對思穎,她只是責任、義務,她心中不存半分惜愛,甚至於,她恨她,雖然她對自己一心一意依賴、雖然她是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包袱,但她不愛她,一點點都不愛。
對!她不愛、不愛!
對小穎好,純粹是為了要她代替媽媽站到舞台,要讓世人知道,穆意涵後繼有人!
沒錯,就是這樣,她沒對她特別好,她的一舉一動都是為了盡責、盡本分。
溱訪走出房門,順手把杯盤洗淨,壓下電鍋,里面有外婆的午餐。
「外婆,我要去上班,要記得,壁鐘響了,才可以去電鍋拿飯吃,知不知道?」
溱汸湊向前,把外婆的白發再度攏齊,然後彎身替她整理床上的棉被。
外婆沒回答,坐在搖椅里,眼楮望著窗外藍天,幾只鴿子飛過天際。
「外婆,晚上小穎回來,會陪你出去散步,你要乖乖在家,不能亂跑!」
其實,就算外婆想亂跑也不可能,溱汸在門外面加裝扣鎖,必須從外面才能打得開。
「小溱,我肚子餓。」她老重復同樣一句話。
「你剛剛才吃過飯,不餓了。」搖頭,她看向外婆。
「我不餓了?」外婆反問。
「對,你不餓了,要等鐘響,才能到電鍋拿飯吃。」
這些話,她天天重復,就如同她的生活,每天做同樣的事、用同樣的努力,目標只有一個——將思穎推上舞台。
溱汸用遙控打開電視,讓方盒子里的人物陪外婆度過寂寥一天。
「小溱,小穎去跳舞了?」外婆問。
偶爾,她也會像現在一樣清醒,只不過次數不多,不會讓人心懷期望。
「對,小穎去上學、跳舞,下課後她會回來陪你。」
下一句,外婆又開始重復每天的對話——
「我想洗澡。」
「我下班回來幫你洗,現在,我必須去上班。」像和機械對話般,幾乎不用大腦,她的話自動輸出。
「小溱要去上班?」
「對,我要去上班,你要乖乖在家里面看電視,不能亂跑。」她走到櫃子邊檢查開水還夠不夠。
「小溱,我肚子餓。」
相同的話出現,小溱沒有不耐煩,長時間的訓練,讓她比任何女人都來得有耐心。
「外婆,你剛剛吃飽,不餓了。我要去上班,外婆,再見。」
拿起小背包,推起腳踏車,她走出家門,新的一天開始,她的工作是——努力。
真討厭,明知道她要趕舞蹈課,數學老師還故意把她留下來補考,要是被姊知道,又有一頓好訓了。
「你不曉得只剩下七天嗎?在這七天的努力才有意義,過了這七天,就算你再拚命,也沒辦法進舞蹈班。你知不知道,整個台北市有多少學舞蹈的女孩子想進這個班級,她們全都是你的競爭對手,只要你少努力一分,她們就會遠遠超越你。」
奮力踩著腳踏車,思穎口中念念有詞,念的全是姊乎時嘮叨她的話,這些話她老早听到耳朵長繭。
用盡全力在巷道間沖刺,思穎偷瞄一眼腕表……完了,她遲到了,希望鄭老師別打電話去問姊姊,她怎沒去上課,否則她會慘死。
氣喘吁吁,汗水和她一樣努力,一顆顆從額頭滑向她的眉頭,濃濃的眉毛擋不住賓滾而來汗水,咸咸汗珠滾入眼楮,刺痛的感覺傳入神經。
幸好練舞的人對疼痛免疫,假設說牙痛是一級疼痛、生產是二級疼痛,那麼,跳舞所要忍受的就叫作五級疼痛。
拉筋是小事,維持在一種詭異的動作不動時才叫真痛,更別提那些摔啊、跌啊、拉筋受傷等等,所以眼中刺痛?小Case啦!
紅燈停、綠燈行,思穎在紅綠燈前煞住車,從包包里面掏出發網,嘴巴咬幾根黑發夾,她迅速扎出馬尾,翻翻轉轉,轉出一個小包包,發夾固定,乾淨俐落的模樣出現。
綠燈亮!OK!沖、沖、沖!
她要在最短的時間內沖到舞蹈社門口,三百公尺、兩百公尺,轉個彎,騎完最後一百公尺就到羅。
然,事情不像她想的這麼簡單,在一個完美弧度的轉彎後,她的愛車吻上別人的愛車。
坐倒在地,思穎忘記反應,大腦命令大顆大顆的淚水從眼角往地心方向傾滑,半開的雙唇發不出聲音,只有細細喘息從喉間逸出。
「你還好嗎?」司機下了車,焦慮地對著她問。
思穎沒回話,眼淚一顆顆往下滾,姊姊的話在她腦中轉轉繞繞,轉的她心慌意亂。
怎麼辦?她會被姊姊罵死、她的前途完了、她的未來完了……車子想談戀愛,卻害慘她的未來。
「情況很糟?」傅毅爵跟在司機後面下車,眼看跪坐在地上的思穎,微蹙起眉心。
「小妹妹,你先不要哭,告訴我,你哪里受傷?」司機急出一頭汗水,看看身後的經理,他們還要趕一場應酬呢!
突地,思穎清脆響亮的嗓音響起,一串話從她口里流泄出來——
「你害死我了啦!我下個星期要去甄試明德舞蹈班,你把我撞受傷,我就不能跳出好成績;要是我沒進入舞蹈班,就別想進入高中舞蹈班,更別想進入英國皇家芭蕾舞團;錯失今年的機會,明年再考的話,我就比別人老一歲。
「你曉不曉得舞蹈家的生命有限,我要是沒有好好把握時間,我的人生就只剩下一個慘字。我死定了,鄭老師說身為一個舞者,要好好保護自己的身體、不能受傷,等一下去上課,她看見我受傷,一定會把我罵臭頭。我姊姊賺錢那麼辛苦,每一分錢都花的戰戰兢兢,你害我多花一年的錢、一年的時間,我……嗚……死定了啦!」
她的長篇大論讓毅爵冷冷的眉目添上幾抹人氣,寒冽的眼光轉為緩和。好玩的小女生,要不是她年紀太小,他會對她產生興趣。
「沒那麼嚴重,剛才我們的車子只是輕輕撞一下而已,我賠你錢好不好?」司機慌了手腳,明明是個小孩子,他竟然招架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