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謝女乃女乃,墨兒讓您添心。」
「說這些話倒顯生疏,你是個乖孩子,村里誰不想多疼你幾分,往後你發達了,還望你多想想咱們。啥事都別說,走吧!咱們一起回去。」
墨兒捧起程氏的牌位,再回頭,望上最後一眼。
緩步前行,過竹林、穿小河,她和王女乃女乃在橋邊分了手。
再往前行,這條路她天天走過,第一天,她初來乍到,少爺便是牽著她走到這里,那時他送她錦囊,她問他,如果她很乖,能當他媳婦兒,能不能將大魚大肉的錢省下來交給大姐。
當時年紀小,只把媳婦兒和魚肉聯想在一起,後來懂事了,知道有喜歡做基礎,才能當人媳婦兒,但……不管如何,少爺的回答都是——他不要娶她為妻。
咬咬唇,不管!她允了娘,要說到做到,爹也說過,君子信守承諾。她不能讓娘在天上為她擔心,無論如何,她都要助少爺躲過這關劫難。
垂首,她繼續往前,穿入另一片竹林。
幾聲細樂隱隱約約傳來,起初她並不在意,仍低著頭,一路想著心中事、想著過往,但細樂管聲隨著她穿出竹林,變得震耳。
她停頓腳步,呆呆地看向直往家里方向走去的紅轎高馬,那是……
突然,她加快腳步,飛足往家里狂奔。
幾次踉蹌,為保護手中靈位,她讓雙腳去傷痕累累,讓樹枝扯亂她的麻辮,她一心往前跑,淚水再度浸濕雙頰,她的心如擂鳴般鼓動,啟唇,悲傷哽咽在胸口。
少爺回來了呀!她的少爺在她日夜期盼中回來了!
終于,她追上隊伍後方,干啞的嗓子喊出一聲少爺,終于,駿馬上的官大爺回了頭……
是他、是他!娘日日夜夜殷勤盼望的人啊……
隊伍停止,她的腳步繼續向前……她來到轎邊……
一手攀住轎轅,她跑不動了,雙膝落地,她怔怔地望向馬上的人兒。
書閿回頭,來不及反應,隊伍中的官差拿了棍棒,一棍往墨兒背上打去,冷不防這一下,墨兒口吐鮮血,身子往前傾,下意識地,她高高舉起娘的牌位,不讓它沾上地面塵污。
「乞丐婆子,看清楚,這可是今年的新科狀元,你來這里觸啥霉頭。」說著,棒子又落下,在書閿回過神前,墨兒捱過幾下。
新科狀元?他真辦到了……難怪娘會安心合眼,難怪她會走得安祥……
「停手、停手!」書閿連聲大吼,翻身下馬。
他跑來,直奔向墨兒身前,停住身形,他對著墨兒手中牌位久久審視。
娘竟是不等他,他的努力頃刻間化作虛無……一路上的歡欣在這時候,當頭澆上冷水。
「娘……」他跪下,淚水一顆顆落在泥地里,形成深淺沼澤。
拭去唇邊鮮血,墨兒勉力撐起身子,柔柔笑著。
「娘都知道,娘去世前曾醒過來,她說你得了文武雙狀元,她還說……說老爺來接她……她說……可以瞑目……」話齊全了,她輕輕一笑,又咳出一口鮮血。
「她知道?」書閿接手墨兒手中牌位,書僮阿木忙將墨兒支撐起。
娘知道他得了雙科狀元?那娘也知道他得皇上賞識,入上書房點翰林?墨兒的話帶給他安慰太多。
「她全知道……她死得很安慰……是老爺、老爺來相迎……」見他攏起的眉頭漸漸松弛,她的心也跟著放下,緩緩吐口氣,好痛哦,幾夜幾日的忙碌,終算有人接手她的辛苦……她好累,軟,墨兒昏厥……
書閿及時接住她,他將牌位遞給阿木,抱起她,他在墨兒耳畔輕言。
「墨兒……謝謝……」
再抬頭,他揚聲。「來人,將老夫人迎進轎中。」
書僮阿木走過來,迎了程氏牌位進入八人大轎,書閿起身抱著墨兒上馬。
馬蹄揚起塵土,蕭蕭落日在身後拉長了人們的影子,細樂暫停,歡樂隊伍蒙上淡淡灰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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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墨兒習慣起床到程氏房里探探,掀起簾子,她才想起娘已不在,撫著舊物,淚水偷流……
「你醒了。」書閿的聲音自身後傳來,墨兒驚呼,忙轉身。
再見書閿,她才回想起黃昏那幕。「那些抬轎的叔叔伯伯、官差大哥呢?」
「我打發他們到鎮上暫宿,明兒個,我們一起回京。」
「哦!要走得那麼匆忙嗎?這里的東西我還沒整理妥當。」環伺屋內,整理起來要花一番工夫,看來得加緊動作,免得耽誤少爺行期。
「墨兒。」他低聲呼喚,讓她陡然心驚。
「嗯……」她回身,一雙哭得紅腫的眼楮對他。
「我們談談好嗎?」說著,他首先在床前坐下。
「好啊!你說、我听。」她喜歡和少爺談天,靠近他,她也在床沿坐落,與他齊肩。
「這些年幸好有你,不然娘獨自在家,我著實難以放心,對你,我心存感激,感激你代我盡人子孝道。」他思索半晌,尋出一個適當話題。
「我才感激你,當年要不是來這里當丫頭,說不定我早被打死,哪有那麼多幸運,可以學字讀書,又可以學大小活計手藝。」
「你那麼討巧,怎會讓主子活活打死。」嗤笑,墨兒仍然單純。
「我很笨又不精明,大姐最擔心我,還不是吳大嬸一再跟姐姐保證,說夫人是賢德寬厚之人。」
「你大姐操心太多,世上沒那麼多惡主子,光一個不精明就能拿來當借口,將人活活打死。」
「我原也想,世界上哪有這麼多壞人吶!可是,你知道嗎?我爹爹就是讓壞主子給冤枉入獄,死在獄中,我們連最後一面都沒得見,官差叔叔將爹抬出來得的時候,全身傷痕累累,尋不出一片完膚。這件事,我想過好多年,弄不清問題出在哪里,後來才想通,原來世上真有很多壞主子、壞官爺。少爺……」心中有話藏不住,卻恐怕話出口,他惱怒,又擺出那副冷冰冰模樣。
「有話直說,我在听。」嘴角掀掀,沒多大意義,可墨兒就拿它當個十足貨真的笑容。
「往後,你會當個好官爺嗎?會不會欺負窮老百姓,會不會誰交不上銀子,就判人冤枉?」她不想少爺和那個壞官老爺一個樣兒。
「我不會,別忘了我也是‘窮老百姓’出身。」他刻意模仿她的語調說話。
「是嗎?太好了。以前我想過,只要我賺很多很多銀子,不當窮人,就不怕壞人欺負,但後來又想,會不會有人不為銀子欺負人,單單就為了自己開心尋人麻煩?」
「沒錯,世間真有這種人。」
書閿發覺自己喜歡上她那種歪著頭,百思不解的憨傻模樣,要不是娘的百般想法,他不介意將她留在身旁當義妹,扣除她有恩于他不說,她的確是個相當可愛的女孩子。
「那該怎麼辦?是不是少出門,就踫不上這種人?」
「很難說,有人見人家出糗倒霉,就會覺得心情愉悅,沒事也會上門尋釁。告訴我,如果你踫上這種人,要怎麼處理?」
偏過頭,她又想了半刻。
「我會……我會講故事予他,就說那個想尋孔融麻煩的中大夫陳煒,他一句‘小時了了,大未必佳’,卻換來孔融一句‘想必大夫童時必定了了’的自取其辱故事。本來嘛,欺人者人恆欺之,他想欺侮我,我不理他,他就自辱了。」她說得理直氣壯,將人性簡單化了。
「你能聯想到這個故事,誰敢說你笨?」
「人人都說我笨的,不過,我才不擔心呢,爹說過,凡事不計較的笨人會福壽綿延,計較得越多、得失心越重,只會惹得自己不開心,所似,懂得放下的人,就是最快樂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