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下著,她抬眼看每個人的表情。
儲伯、媽媽是熱情而欣慰的,嫂嫂是愉快喜悅的,他呢……
她探不到他的心思,一如多年之前……
有好一陣子,她幾乎以為他已經不再恨自己,以為冷漠是他的性格習慣,並不是專針對她,現下有些些明白——他仍是餃恨的,不過年紀漸長,他不再口口聲聲將恨掛在嘴邊,他選擇用冷淡來阻隔她的關懷。
他的眼神對上她的,微微一顫,于優的碗差點滑落桌面。
蜜秋在他碗里布菜,親昵相依的身形刺痛著她的心,他們是相襯的一對,自信大方、事業有成,他們都是音樂人,心相同、靈魂相通,這種婚姻沒有不幸的機率。
垂下眉,長發覆蓋臉龐,掩護了不該掉下的珍珠。水滴在米飯上,一搖晃,在縫隙間竄人碗底,她……沒有傷心。
「對不起,我吃飽了,你們慢用。」笑掛得太勉強,一不注意就要掉落。
「小優,你吃得好少,你在節食嗎?」蜜秋說。
模模自己的月亮臉,這陣子類固醇吃太多,水腫得厲害,不過,醫生說病情控制住了,下回劑量會減少一點,到時就會回復。
「是啊!我去院子走走。」推起輪椅,將自己推離眾人眼前。她需要空間平復心情。
令命令
桑樹長高,人在樹下,任她怎樣伸長手,都勾不到枝枝節節。
月亮在樹稍頭懶懶掛起,清清冷冷的光線把她的影子在地上拖出好長一道。
必節又犯痛,不死心的免疫系統對她發動攻擊。長期的藥劑讓于優嚴重的失眠、郁悶,水腫和胃出血,她知道接下來還會並發糖尿病、高血壓、骨質疏松……最後死于腎衰竭。
死……其實已經不覺得恐怖,患病之初她還恐慌過,幾年拖下來,太多的疼痛折磨,早把她的求生意志一點點消磨掉。死,不過是停下心跳、停下和這世界的所有關連,但可以換得舒服、平靜和……不痛。
沒生病時,不知道光是不痛,就是一種幸福,現在學會了,只要不痛、不用害怕下一波疼痛在哪個時間、哪個空間跳出來折騰,就是幸福。
她不怕死,卻要爭取活的機會,她的心還有牽掛,牽掛著母親白發送黑發的傷痛,牽掛儲伯、張爸張媽的疼惜,牽掛……那根早該斷的愛情線……
所以,她和疾病搏斗,再痛她都不倒下、不喊輸,就算現在,愛情城牆在她面前傾頹瓦解,她也不哭不喊。挫折,她受得太多,早練就出一副銅牆鐵壁身。
「他們說,那場車禍中,你沒事。」英豐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心跳得飛快,那段在一起的日子從記憶中躍出,那時,她愛他!
肺喘得厲害,異鄉游子的孤寂不安,在見到她的沉澱安定。
那時,他愛她!
再見面,他不確定,她還愛他?但他肯定,他不能愛她!
理由?很簡單,他不要輸!他輸了父親、輸了家庭,他不要再輸掉自己的愛情。
她怔愣住。是他,他來了,為尋她而來?或是尋怨而來?轉過輪椅,她讓自己和他面對面。他還是她記憶中那個男人,只不過,時間把他洗鏈得更成熟穩重,年輕時的霸氣讓沉穩取代。
「在那場車禍中我沒事的。」面對他,她沒打算說實話。她習慣了當他的糖衣錠,報喜不報憂,甜的給他,苦的留下自己嘗。
「你的腿……」
「在另一場倒楣中造成的。哥……我沒事,即使不走路,我也過得很好。」揚臉,她又在笑。「你這幾年在國外很好,為什麼突然回來?」
他沒回答,定定地望住她,想在她眼中尋找欺騙的蛛絲馬跡。
他失望了,這些年,她說過太多謊,一身坦蕩蕩的無欺模樣並不難裝,不僅僅騙得過別人,連自己也欺得上。
「胡阿姨好嗎?很久沒跟她聯絡上,我想她很忙。」她自顧自說開,習慣他的不理會。
「嫂嫂長得很漂亮,你們是很合適的一對,你們結婚是樂壇大事呢!將來你的寶寶……」
寶寶……曾經,她也有一個寶寶,要不是她粗心,也上國小了呢!她會拼命賺錢,讓他學小提琴,說不定有機會,父子成師生,說不定同台表演,說不定……好多的「說不定」,都因為她的疏忽消滅……
「不會再好了嗎?」
「什麼?我沒听懂。」突然一句,問得于優滿頭霧水。
「你的腿。」
他在關心?不!他的表情沒有關心、他的聲音沒有關心、他的心沒關心過她,她逼自己停止想像他正關心她。
「能不能走,我不在乎,我過得非常非常好!」清清柔柔兩句話,她抗拒起他的探索。
推開輪椅,她往外走。她很好,非常好,有沒有腿她都好、活不活得下去她還是很好,在他身上她不要同情憐憫,她只要愛,既然給不起她愛情,就別再制造關心假象,害她認不清楚事實。
「小優。」他阻下她的輪椅,立在她面前。
一聲呼喚,喚出她淚濕欄桿。
「哥……我們不要再見面了好嗎?我好不容易適應沒有你的生活,好不容易忘記我們的過去,好不容易讓自己過得好,不要你一出現,我的辛苦全成泡影。」
「你恨我。」
「不!是你恨我。不管你再克制,眼底仍會流泄出對我和媽媽的恨意。不管時光過去多久,我們都是奪去胡阿姨幸福、破壞你美滿家庭的壞女人。我欠你的,眼前是還不起了,如果你有耐心等待,就等我有能力時再還債好嗎?」
「我沒向你索債。」隱隱地,他知道她不同了,從前唯唯諾諾的小優也敢站在面前對他長篇大論。畢竟,九年了!他躲避她、躲避自己的心,整整九年……
「那麼就放開心胸,不要再恨,感情是無從解釋的。放過我們,你才能放過自己。」側過臉,刷去淚,她又問︰「不再見面,好嗎?」
她已經不要他,在他躲開九年後,她也要躲起他?也好!這樣子他們扯平。
「好!不見面。」他跨開長腳往屋里走。
這句話,讓他們在未來一年中,沒有交集,直到儲睿哲和于淑娟死亡……
命令令
三十天的幸福,一下子就被他們用光光,才一眨眼,時間就從洪流中跳出來告訴她——CAMEOVER!結束了,他們之間要在這里真正劃下旬點。
不過,慶幸的是,這次,他們談開說開,兩人再無恨無怨無遺憾。
然,遺憾……真的沒有了嗎?英豐推著于優,他們來到飛機場。
「一到美國,記得打電話回來,還有,記得跟媽咪聯絡。」
英豐的叮嚀反復過十幾遍,于優不覺得煩瑣,她在他話中,溫習起被擔心關懷的寵愛。
擔心?是的,他把她擔在心上了,她知道這一離去再無相見日,但是想到自己就在他心上……她的心淋上蜜……
握住他的手,請容許她再撒嬌一回合。「哥,抱我好不好?」高高伸出兩手,她笑得好暢意。
「好。」俯,他將她抱起、緊緊圈住,無視于來來往往人潮的眼光,他要將她鎖在自己心里。
嗅著她的發香,汲取她身上暖暖的體溫,他多希望她成為他生命中的全部。「小優。」
「嗯……」陶醉在他懷中、陶醉在他胸懷,她知道在他心底一角,他愛她!這個認知對于一個將亡女子,是恩惠。
「再問一次,我們能從頭來過嗎?」不想死心,盡避背負著道德良知譴責。
「我們還能不能回到童時?我八歲、你十二歲;你教我拉琴,我幫你背書包;你拉我的辮子,我騎在你背上……能不能?能不能再回去?」她再追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