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們這一代沒有沿襲老一輩的誠信正直和熱忱好禮。在這個以功利為目標的社會,大家的價值都是以獲利多少去下判定,忘記人與人之間該存著情、存著義理。因此,朋友可以被網路取代,對著陌生人大談心事,父母親情可以被電視取代,對著聲光畫面求取短暫幸福。人與人之間只剩下利用與被利用的關系。」
「你好悲觀喔!我認為這現象只是過渡期,現代人被過度開發的文明沖昏了頭,終有一天大家會覺醒,並找到更好的生存模式和相處之道。哪天說不定人類甘願讓文明後退一千年,讓善良、純樸的風氣再度重現。」
「我喜歡你的樂觀,也欣賞你的樂觀。」
「友直、友諒、友多聞,有我這個良朋益友定會有所收獲。」
「但願!你家有幾個兄弟姐妹?」
「我是老大,下面有兩個弟弟——優太在念研究所、小弟新一在東京帝國大學上課。」
「東京帝國大學?下回踫上時轉告新一,他是我的學弟。那你呢?你讀什麼科系?」
「我念中文系。」
「難怪你一出口就要講幾句日本人听不懂的‘哲理’。」
「中國是一個歷史悠久的國家,他們的文學資產之豐富,足以令日本人咋舌。」
他笑著點頭,表示贊同。又問︰「中文系畢業後呢?」
「畢業後就進入翰池出版社,一晃四年,高不成低不就,養活自己足足有余。反正生平無大志,只求平安度日,對于目前的生活滿意度八十分,沒打算再做改變。」
「沒結婚計劃?」
「還沒對象就談‘計劃’,似乎扯得有點遠。」
「你把所有的時間都留給工作了,當然沒時間交男朋友。」
「如果你不是上司,我一定會認為你在替我著想,可是這話從老板口中說出來,似乎有點居心叵測。」
他大笑。「我是居心叵測,像你這麼好的員工要是早早嫁了出去,出版社不是損失大了?所以如果你的答案是‘有’的話,我就會無所不用其極地搞破壞,讓你嫁不掉。」
「你留得了我一輩子嗎?」
「留!當然留。盡避到時候你的退休金會讓出版社有倒店之虞,我還是要忍痛留住你。」
「我的父母親都不敢這麼留我。」她調皮地眨眨眼。
「說真的,難道周遭都沒有你心儀的男子?」他的眼中露出一絲期待,至于在期待什麼,恐怕連他自己也不敢多想。
「緣分吧!中國人常說這兩個字,兩個有緣無分的男女相愛了一輩子,卻沒辦法結成連理;有分無緣的男女同在一個屋檐下,卻怎麼也交不了心,你不懂我、我不懂你,直到老死,盡完責任也就罷了。
我在年輕時也曾向往過談一場轟轟烈烈的愛情,隨著年紀漸長才發現,愛情只是一種包裹著糖衣的求偶行動,便不再滿腦子幻想。」
她望出車窗,把他的期待排除在外。
「你不積極一點,怎麼知道自己有沒有錯過你的緣或分?」他問得心口不一。
「到哪里去找?PUB?婚姻介紹所?我並不太知道那些管道。也許年紀再長些會回故鄉相親吧!未來——想那麼遠不是自尋煩惱?談談你吧!什麼時候和那位美麗的未婚妻結婚?」
「我想我們是屬于你歸類的那種——有分無緣。」
「交往了那麼久,怎還會有分無緣?你沒設法改善嗎?」「五年的交往結果,竟讓我發現,我們是兩個世界的人,我們的性格、人生觀有很大的差異,到現在我都不知道應該喊停,還是任錯誤繼續。」
「錯誤?感情本身並不會錯誤,會錯誤是因為知道太多、太清楚,所以感情還是朦朧期最美最好,等熟識了,雙方的缺點就會一一現形,直到缺點累積到彼此都不再能接受時,只好分手。
現代人太容易談分手,感情不好——分手,感情淡了——分手,感情濃到讓對方覺得窒息——分手,好像無時無刻一有借口就談分手,因為等在分手後的是另一段新鮮、刺激的愛情。」
「主觀!你不能接受因為了解而分開嗎?難道一有開始就非得制造出結果才叫圓滿?是不是每一段感情都必須有始有終?」幾個連續問題問出了他潛藏在意識里的真心意。這一刻他霍然開朗。
是了——他不要錯誤繼續、他要找出適當時機喊停、他要追求他想追求的!「我不是主觀,你不覺得在了解之後,除了分手,還可以選擇接納包容,不是嗎?為什麼要把曾有過的愛情鬧成絕裂,不可惜嗎?為什麼要讓兩個曾經相愛的男女變成仇人,不會後悔嗎?」
「我認為在婚前有選擇機會時,一看到問題要馬上討論並取得共識,萬一兩人之間永遠無法取得平衡,就該放棄‘曾經’,為了害怕絕裂硬要逼著兩個人貿貿然地踏人婚姻,這不但是冒險、更是危機。」
「怎麼說呢?這種事見仁見智。」
「你消極地避開我的追問,是不是你仍然固執地認定我是錯的?我終于明白為什麼惠子要說你有‘感情潔癖」’他對著她的固執賭上氣了。
她沒否認,望著窗外一畦畦青翠稻田,春耕時分到了,在田里種植稻米的農夫彎著腰桿拔野草,形成一幅好風光。
她的心底也有那麼一畦沃土,盼望著知她、懂她的人來耕耘,但盡避那人正坐在她身邊、盡避他們的心相惜相依,兩人卻是隔了千里之遙。
哪一天,他才能走近她,為她灑水犁土、為她播種施肥,讓她的心開出滿地燦爛輝煌的太陽花?
優子幫忙賢也把行李放進優太和新一的房間後走出,發現他正站在庭院四顧周圍環境。
她們家有個很大的庭院,前院種了不少花草和幾色蔬菜,正中央擺了兩張躺椅和一個小茶幾,閑暇時優子的父母親就坐在這里聊天,後院有幾竿曬衣架和兩籠養得肥胖壯碩的雞。
她輕步走近他。「還喜歡嗎?」
「喜歡!這里很安靜,氣候很舒服。」他伸伸懶腰深呼吸。
「口渴不渴?或者餓不餓?我幫你煮一碗面,我們這里的烏龍面很有名哦!」
「被你這麼一說,我倒真開始餓起來了。令尊和令堂呢?」
「父親應該是去了魚市場,沒猜錯的話,我母親應該在叔叔嬸嬸家幫忙。走吧!餐廳往這邊走。」優子領著他往後院方向行。
「幫忙?你叔叔嬸嬸家很忙嗎?
「我堂妹要結婚,她應該會在那邊幫忙張羅明天的婚禮,我待會兒想過去打聲招呼。如果你有興趣的話,明天可以跟我一起去參加結婚喜宴。」她手腳利落地切好蔥姜、調好醬料,把烏龍面放入鍋中滾水煮。
「我開始期待明天的婚禮了。」
「我可一點都不期待,明天我叔公一定會當著好多人的面問︰‘優子啊!小你五歲的表妹都要結婚了,你打算還要拖到什麼時候?當女強人都沒好下場的’。」
她把叔公說話的語氣模仿得唯妙唯肖。
「這說話口吻跟我祖父一模一樣,我表妹就是在這樣的催逼聲中,不得不在大學剛剛畢業就嫁給她學長,連上班的機會都被剝奪了。她小時候心心念念說長大要當個上班女郎,結果夢想只能是夢想。所以你遠離家鄉到大阪工作是明智的選擇,否則現在大概是三、四個孩子的媽了。」
「當媽也沒有不好啊!我小時候的志向就是當媽媽。」
「以現代人的眼光看來,你的志向很奇怪。」
「我小時候家里生活很苦,爸爸幾乎每天都在大海上討生活,媽媽每次帶我們到堤岸邊等爸爸的船回來時,就會對著新一和優太說;‘你們是男生,將來長大要當爸爸,負起照顧一家人的責任,所以從小就要拚命努力,不管是讀書、工作,都要卯足了力氣去做。’那時候,我心里就暗自慶幸,自己可以當媽媽,不用當爸爸做這麼辛苦的工作。從此,我們玩扮家家酒,我都搶著當媽媽,因為我覺得當媽媽是可以蹺腳丫的閑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