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過了多久時間,他听見身旁有細弱耳語,嗓音交雜著,他認不出是誰,只能伸手朝前揮去,驀地,指尖被人攫住。
握住他的掌很大,力道強勁,像是將期許摻在手溫中,一點一滴的灌溉予他。
而後他听見一道渾厚嗓音,沉沉吐語。
名留丹冊︰水垂青史——
是誰在說話?
話里帶著深厚的期待,卻也是好沉痛、好沉痛的期待……
肩上,一寸寸遺忘的重擔逐漸壓回,壓疼他的每寸肌膚。
那是刺骨難熬的痛楚,如火焚般燒著自己的四肢百骸,他感覺熱辣的刺疼像是萬蟻鑽動,啃咬體膚。
疼痛逼著他睜開雙目,在視野茫然當中,他瞧見家園前的籬笆。
他的手依舊被某個人緊緊握在掌中,然而這觸感略有不同,他們一同站在家門前,凝視著遠處的碩長身姿,威風凜凜的深烙在他眼底深處。
為何要離去的如此毅然?
連頭都不肯回,不肯再看他們最後一眼?
離家的背影愈來愈遠,那只掛在他脖子上的藏青色香包,上面繡著的小虎兒驟然躍出,成了活生生的一頭虎。
小虎兒回首與他相視,在他的凝望之下,悄悄地跟著那抹身影離去,漸行漸遠。
娘,爹要去哪?
滴答、滴答……
下雨了。
他抬頭仰望穹蒼,沒有自天空飛濺而下的水花,打在他臉上的,是自身旁婦人眼眶里落下的淚水。
丹青,將來你要和爹一樣,懂嗎?
很沉痛的期待……
肩上壓著的擔子愈來愈重,像是要嵌進血肉當中。
像爹一樣。
但即使代價是再也回不來,如此也無所謂嗎?
好痛,肩上的擔子壓得他好痛,女人的淚水燙得他的臉頰好痛。
他不懂,可縱使無法厘清這道理,他還是得扛起這份重擔。
為自己、為娘,也為了爹遺留給他的期許。
即使代價是再也回不來……
破舊木屋里浮動暗香,自屋頂漏出的束束金芒,隱約可見空氣中浮動的微塵。
其中一束光芒,就照在床鋪熟睡的身影上,那光如水映在刀刻般深邃的五官上,忽而,屋外有鳥兒掠過光束,黑色剪影迅速地撫過沉眠的雙眼。
這似是最自然的呼喚,床上沉睡的項丹青在鳥兒無心驚擾下,緩緩睜開眼楮。
他眼里盛著滿滿的疲憊,大夢初醒,且腦袋疼得緊,他花了段時間沉澱那飛掠光影,試圖厘清渾沌思緒。
他作了個夢。
一個讓他不想面對自己,卻又不得不面對的真實……
躺在這張簡陋床鋪上,傷處傳來的疼痛感也漸漸鮮明,上頭屋頂坑坑洞洞的,屋外日光直刺入眼底,項丹青蹙緊眉頭,小心翼翼地翻過身,避開那束光線——
「呃?」
……是他眼楮花了?
項丹青傻愣愣地凝視前方,覺得在一瞬間,他體內有東西被抽干了,才剛整理好的腦袋又恢復一片空白。
床邊沒人,倒是有只獅子一瞬也不瞬地與他對望,金色瞳孔閃爍著利芒,他的目光再朝下方看去,還有只猛虎在替他守床。
眼見這兩頭猛獸,項丹青並沒有即刻嚇暈,他只是呆愣片刻,而後深深地吸口氣,氣沉丹田……
「救——命——啊啊啊啊啊啊——」
藍天白雲下,杏林里爆出雄厚嗓音,震得幾只偶然經過的飛鳥歪了歪羽翅,看來這人內功練得還不錯。
木屋里陸續傳出一人及猛獸的咆哮聲,項丹青喊救命歸救命,身為練家子對于生命受到威脅的敏感,使得他不顧一切地與眼前這只猛獅抵抗。
片刻過後,他的腰上橫臥只老虎,眼前則有頭獅子正朝他咧開血盆大口,項丹青一緊張,奮力扳起右肩—
喀啦!
肩骨易位聲十分響亮,他痛得瞠大雙目,隨即抓著傷肩趴臥在床上。
有沒有搞錯?他們項家男子代代以來皆是轟轟烈烈的戰死沙場,為何獨獨他這麼歹命,沒死在突厥人手下,卻反被這兩只凶獸當作大餐果月復。
他若這麼死了,到了黃泉見到列祖列宗恐怕又要死第二回……
「別這樣壓著他。」
一道柔嗓倏地響起,項丹青循聲望去,就見屋門敞開,屋外日光如金粉般散了室內一地,風兒拂進濃濃杏香,有抹背著竹簍子的縴瘦身影佇立在門口。
那是名嬌小的姑娘,身著藏青色衣裝,神情疏漠卻透著一股靈氣。
項丹青怔然凝視著,見姑娘淡眸朝自己掃來,他心髒卜通一跳,氣頓時少抽了口。
四目相對的剎那,怎麼好像心里有部分被攝走似的……
「你傷得太重不宜妄動,是我吩咐它們守著你。」
泵娘伸指朝前一勾,兩頭猛獸便听話的離開床邊,它們緩步來到姑娘身旁,在她腿邊蹭弄著。
瞅著姑娘腿邊的兩只猛獸,它們听話的模樣像是尋常家寵,完全顛覆了他印象里那種吃人不吐骨頭的凶猛,讓項丹青看得有些意外。
那姑娘步履款款地來到他面前,落坐床沿,伸手將他扶起。「哪里痛?」
「右肩……嘶!」右臂才讓她稍稍抬動,難忍的刺痛再度襲遍他全身。
按著他右肩上突出的骨頭,姑娘眸底似有精光掠過,她謹慎地抬動他的右臂。
「等等等等等……很痛,很痛……」
泵娘揉撫著他的右肩,一雙杏眼朝窗外望去,驀地,她挑高一眉,像是發現什麼似的輕聲訝喊︰「啊。」
看啥?有什麼東西嗎?
項丹青跟著好奇地扭頭望去,也想看看她是瞧見什麼東西——
喀啦!
熟悉的劇痛再度蔓延整只右臂,項丹青瞠大雙目,還來不及慘叫,那姑娘就已拉直他的手臂再狠狠扳動,骨聲乍響,他痛得整張臉轉成青綠。
「如何,這樣是不是比較不痛?」她輕松自若地拍拍他的肩,好似剛才那個扳他手骨的人跟她沒有關系。
比較不痛?這樣扭回來又扭回去有什麼差呀?
眼里閃著兩泡淚光,項丹青頓時有種純情遭人愚弄的憤慨,這姑娘神聖外貌下的惡性,讓他方才心房顫動的微妙滋味瞬間消失。
渾然不覺某人戒慎的望著自己,姑娘逕自伸手到他前襟。「你叫什麼名字?」
「項……項丹青……姑娘!」沒事月兌他衣服做什麼?
見他兩手擋在胸前,姑娘平靜無波的眸底頓現寒光,一股寒勁如蛇自他背脊直竄而上,他感到莫名恐懼,立刻放下擋在胸前的兩手。
「名字怎麼寫?」待他雙手撒開,姑娘縴細五指撫上他胸前,冰涼指觸滑過皮膚,讓項丹青有些不自在地縮了縮肩。
「項羽的項,丹冊的丹,青史的青……」
她略挑眉,招來猛虎,縴指朝屋角長幾比去,猛虎立刻奔向長幾,用嘴叼著一只竹籃,送到她手邊。
「你父母對你期望挺高的。」她俯首自竹籃里翻出藥盒及布巾等物,卻沒發現此話出口之際,身前的男人怔愕地凝視著她。「多大歲數?」
「十七。」
「我十六。」她將藥盒盒蓋轉開,以指尖挖出藥涂在他右肩上。「家住哪?做什麼的?親人幾位?」
「西京,羽林衛執戟,父母雙亡。」他怕她,所以乖乖的有問必答。
「答得不錯,看來腦子沒摔壞。」將藥膏抹勻,姑娘又取出布巾及剪子,似要為他包扎傷口。「我住在這里十六年,第一次救人……你運氣好,那條溪位置隱密,尋常百姓不會到那里,恰巧我到那里采藥,便順手把你帶回來了。」
那條溪……腦中隱隱刺痛,許多血腥光影在項丹青腦海中急縱而逝,
對了,他想起來了。
他傷重摔下谷底,流了很多血,溪水很冰,他本以為自己死定了,卻沒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