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拿下附在耳邊的話筒望著,好像那話筒會跟他對話似的,半天沒說半句話,才掛上,又躺回不知名的女人身邊,希望能睡得著。
那端答錄機的留言燈一閃一滅,屋外面突然傳出一聲轟然巨響,砰!兩車相撞的聲音,夜里听來格外驚心動魄。
原來是屋主開車要轉進車庫時,遭對面的來車攔腰猛撞,現場一片混亂,車子飛沖撞上車庫旁的牆壁,破了個大窟窿,牆里的答錄機摔得粉碎,留言燈也不再閃了。
住在隔壁的鄰居老先生,聞聲打開門,出來探望,一見街上車仰人翻,嚇得大喊。「Oh,myGod!」
他雖然有點老眼昏花,但還認得被撞進屋牆內的那輛轎車,正是今晚電視新聞里才出現過的科技新貴,也是他的中國鄰居啊。
急惶惶地穿過馬路,兩片嘴唇喃喃不斷地道︰Sir,areyouallright?」
驚見車內一男一女頭破血流鮮血四濺,他拉高嗓門,對著站在家門口的老太太喊叫。「Call911!」
老太太轉身沖進屋里要打電話時,坐在駕駛座旁的女孩,似乎想轉動脖子探看身旁的人,然而終究無能為力,雙唇微張地吐出兩個字。「「包」……「子」……」便斷氣了。
同一時間。台灣。
放學時分,一所私立雙語幼稚園門口,大部分的小朋友都被家長接走了,只剩下讀大班的小杰背著偌大書包,黃色的棒球帽前後反戴著,滿臉懊惱地蹲坐在樓梯上,等著那個不準自己的兒子叫她媽咪的媽咪來接他回家。
一位外籍男老師走過來,操著怪腔怪調的中文說道︰「小姐(杰),這模(麼)完(晚)了,你害(還)不匪(回)家?」
若不是在課堂上听習慣了外籍老師的怪怪國語,小杰可能會以為老師是在和女孩子搭訕。
他雙手托腮地撇過臉去,不太想講話,因為媽咪又遲到了,她好像老是忘記自己有個念幼稚園大班的可愛兒子。
正當外籍老師要走過去問他怎麼一回事時,突然響起一陣緊急煞車聲。「吱——」
一輛隻果綠的March車子,急速滑沖向小杰的面前。
外籍老師下意識地抱起小杰,怕他被那個瘋狂駕駛撞上了,一邊說著。「Stupiddriver!」那古典的英國腔,連罵起人來都很優雅。
小杰覺得很丟臉,抬起稚氣的臉蛋對老師說︰「Teacher,那個stupiddriver是我的——」
突然有人接腔。「Littleaunt.就是小阿姨的意思啦!嘿嘿!」
March小車子里走出來一位頭戴棒球帽的牛仔襯衫的俊俏男生。
外籍老師以為自己耳朵長繭听錯了。「aunt?」他眼楮看到的明明是個uncle才對啊!難道是他的眼楮長繭了?
她隨即迅雷不及掩耳地將小杰拉到一旁,擠眉弄眼地暗示他。
「不準在別人面前叫我「媽咪」,尤其是在忠厚老實的好男人面前,你又忘了是吧?」
小杰一臉委屈,回頭看著老師,又看看媽咪。「你怎麼知道我的「teacher」忠厚老實呢?」有點不滿地頑抗回嘴。
他就是不明白,為何班上的小朋友都可以大聲地叫他們的媽媽,而他卻不行?
他甚至連陪打棒球的老爸也沒有,雖然媽咪的邋遢裝扮經常讓人以為是個男的,但她終究是媽咪,彌補不了他對父愛的渴望。
而粗心大意的黎芝縵,根本沒注意心思細如線的兒子,只顧著回眸瞄一眼外籍老師尷尬的笑容,附嘴到兒子耳邊。「你看他笑得多忠厚老實啊!」隨即亮出一嘴比黑人還健康白皙的牙齒給外籍老師看,遮掩心虛。
「嘻嘻!」
兒子小杰卻覺得丟臉,為什麼他不能擁有一個正常的母親呢?
對面馬路迎面走過來一位金發女孩,手里拉著一位洋女圭女圭似的小女孩,一見外籍老師,隔街便高喊出聲。「Honey!」
外籍老師一見大小美女,驚喜地回應著。「Sweatheart!」立即奔過去摟住她們,分別在大小美女的臉頰上親了一下。
小杰當然也听到小美女叫老師「Daddy!」,露出羨慕的表情。
「Bye-bye!」外籍老師和他的家人同時回頭對他們再見。
「Bye-bye-,」小杰和黎芝縵的臉上同時露出羨慕的表情,沒精打采地向對街那一家幸福的人揮手。
直到老師一家人消失在人群中,兩母子才干巴巴地互望一眼,同時嘆口氣。「唉!」
她馬上恢復精神,也在兒子的臉頰上啄了一下,又想起剛才的話題。「總之,不準你在別人面前叫我媽咪!」
「為什麼嘛?」小杰嘟起他的小嘴。
她拉起寶貝兒子的小手,走向車子。「因為啊,我小的時候也是叫我的媽咪「小阿姨」啊。」
小杰不相信還想項嘴,卻見媽咪手撫著心口,表情很痛苦。
「媽咪,你怎麼了?」
她覺得胸口突然一個緊揪,整個心髒像被重擊一拳。
「哎呀,好痛啊!」整個人霎時失去平衡感,傾身欲跌向前,重重地趴在車門上。
小杰望著媽咪死白的臉色,再也顧不得她剛才的話,立刻驚聲尖叫。「救命呀,我的媽咪快要死掉了!」邊叫邊哭。
她一手抓住胸口,一手扯住小杰。「不許叫我媽——咪——」
「咚」的一聲,人已經跌躺到地上了。
***
秋天的紐約,格外蕭瑟,滿地打旋的秋風,催黃了樹葉。
醫院,一個白色的世界,純潔而無情。
病房里的管星宇,身體外的傷痕尚有藥可醫,然而心靈上的裂痛,卻是無藥可治,連醫生也搖頭了。
兩眼空洞無神地望著玻璃窗,任憑失魂落魄佔據腦海,幽邈深邃的眼神凝視著外面黃色的世界,倔強的臉龐映在玻璃窗上,更顯得陰郁冷漠,一如窗外轉涼的天候。
房門咿呀而響,有人開門進來。
「「包子」,該吃藥了。」醫生建議多講些童年時光的事物來刺激患者的腦部,也許有助于昔日記憶的恢復。
小時候家里窮,他和哥哥總頂著一顆光溜溜的大光頭,圓呼呼的,像極了巷子口王老伯叫賣的包子饅頭,王老伯有個女兒叫小紅,老喜歡調笑他叫「饅頭」,喊哥哥是「包子」,其他的小朋友也跟著叫;久而久之,他們便成了胡同里出了名的「包子饅頭兄弟」,他記得那時候還差點休學隨王老伯學做真正的包子饅頭,總以為能吃飽喝足是全天下最幸福的事,憨厚的哥哥還傻里傻氣地說︰「好可惜幄,「饅頭」,害你沒有真正的饅頭吃。」從小他就心疼哥的那一份憨傻忠厚,便暗自發誓一定要讓哥過幸福的日子。
後來人長大了,頭發也跟著長長,樣子也變了,不像饅頭和包子,綽號也少用了。到紐約之後,他給自己取了個和「饅頭」諧音的洋名Mento,紀念那段童真的胡同舊歲月,也改口喊「包子」哥哥為「老哥」了。不過,倒有一個人接了他的衣缽,那人是流蘇。
他的傾城美人白流蘇,從來不知道愛上她的男人除了「包子」之外,還有一個叫「饅頭」的渾怯男人,而他永遠也不會表達,因為他曾發過誓,要讓「包子」老哥過幸福的生活。
躺在病床上的管星宇听到那聲親呢的稱呼,平靜一如湖面的心頭,陡地抽搐了一下,像刮起一陣颶風,吹皺一湖春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