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還是乖乖地把自個的名字寫好看一點,要學算帳,時候到了,再說吧。
招雲突然很認命地把臀部交給椅子,雙手伏在案上,拿著毛筆一筆一畫地勾勒著她那好好听的名。
青衣在書房內,賬本一本看過一本,將今天的開支、用度一一寫上賬冊,又在一本小冊子上寫上明天要交代的事宜。
總算是完成了!她伸個懶腰,活絡一下筋骨。
才站起身,抬起頭來,卻不期然地望進一對眼瞳里,那雙眸子滿含著似水柔情的笑意睇睨著她瞧。
青衣順著那對眸子看上去,一雙英氣勃發的濃眉雙雙揚起,斜飛上雲發之間。來人的五官、輪廓漸漸分明,那卓立在她眼前,笑意一臉春意的人是——孫少爺!
「您怎麼會這個時候來書房呢?」青衣強抑住心中的驚訝,滿含笑意地回過身子,轉到茶幾上,為玉庭沏茶水,拿毛巾。「怎麼,招雲那丫頭沒跟著少爺來?」
「她在習字。」
「習字?!」青衣明顯地驚詫著。「少爺您是說,招雲那丫頭乖乖地伏在案上學寫字!」
見青衣一臉的不可思議,玉庭也打趣道︰「她有沒有乖乖的,我倒是不曉得,不過,我臨出門時,她的確是伏在案上學寫字。」
「少爺教的?」青衣邊問,又邊側身轉進內房里,從框子拿出一碟果子、點心出來,遞到桌面上,給玉庭喝茶、填肚用。
玉庭剝開了花生米,往上頭一丟,又用嘴巴去接,接到了,眉與眼連著開心,也一並笑咧了成兩線。
「她想學的,她說學了也是一技之長,以後不當丫頭,也好謀生。」
青衣雙頰染上兩朵紅彩。
這話熟,再熟不過,因為,那正是她前些日子對招雲說的。
「她還說,你想學算盤,好算賬?」玉庭昂起頭問那個始終站著,不敢坐下的青衣。
她的門第觀念比他來得深。這會,他這個爺兒坐著,她便不能坐下了,是嗎?嘖,她簡直比他祖女乃女乃還來得八股。
「坐,坐下來,我好跟你談話,」玉庭蹙著兩眉,佯裝不悅地開口說︰「難道我跟你說話,還非得昂著頭看你不可!」
青衣知道他的怒氣是佯裝的,其用意只是想淡化兩人之間生硬的氣氛。
少爺的用心,她懂,但是,主僕之禮不可廢,她豈可與他平起平坐!
最後,青衣還是另外搬來一張椅子,不比玉庭的來得高、材質也來得差,這樣,她才能心安理得地坐下。
「青衣,在你心中,我是怎樣的一個爺?」他想知道他在她心目中是好是壞?
青衣微微一楞,錯愕的眼迎向玉庭那一臉的認真。
他沒有玩世不恭,這句話他不是隨口問問而已!
青衣攪著手絹兒,站起身來,在房里兜來繞去,一顆心亂了主意。
蘇家少爺,在她心中是怎樣的一個爺?
還記得,她頭一回見著孫少爺時,她才七歲,剛被賣進蘇家,當時,孫少爺是回來祭祖的,那時,甫十二歲的他,便有滿月復的文采。
他教她念唐詩、教她寫名字,就連「青衣」兩字,都是他為她取的名。
罷賣進蘇家的時候,她叫翠娘,沈翠娘;蘇少爺一來,便搖頭說不好,說「翠娘」兩字俗而不雅,說既要取「翠」字還不如「青」字來得好,從那時起,沈翠娘已不是沈翠娘,是他蘇少爺的沈青衣。
這些年來,她將這些記憶細細收藏在內心最深處,就連夜深人靜時,她都不敢拿出來回味,怕自個兒一回想,便會想起他待她的好,怕這樣的回想會讓自個兒陷在「青衣」兩字的柔情里。
這會兒,他怎能問起,他在她心目中是怎樣的一個爺!
「青衣。」玉庭接近她,在她身邊低喚著她的名。
青衣不敢回頭,她怕自己一回頭,便是沉淪了。他是金陵一處的大富人家,是孫家長公子,是蘇門嫡長孫啊!而她……再怎麼爭氣,也是一名丫鬟。她怎能任由自己往他的身上依呢!
青衣深深吸了一口氣,穩住發抖的聲音,背對著他說︰「爺兒,青衣想回房去休息了。」
「看我,看我的眼。」玉庭將青衣的身子強硬扳了過來,單手托起她的下頷,讓她含淚的眼正視他的氣憤。「看看你做的什麼好事,看看我被你折磨的樣子,看看這樣的成果,你是否開心?」
青衣咬著嘴唇,強抑住想哭的情緒,一雙眼珠子探進玉庭眼中的氣憤。
他是在氣她總是避著他,無視于他的深情。他更氣自己愛她愛得無可自拔,明知身份地位懸殊,明知她心高氣傲,不可能讓那些蜚短流長在她身上流竄,所以,他總是在壓抑自己,要自己少愛她一點,少來蘇家,少來看她……
但是——為什麼她就是可以這麼狠心,可以在看到他眼底的柔情時,依舊對他談笑風生,說長論短,像個沒事人似的!
「告訴我,你的心是什麼做成的?」他朝著她的淚眼吼。
而青衣徑是含淚不語。
她能說什麼?該說的,他都明了,而那些不該說的,那些會將他打入萬劫不復的地獄的話,哪又是她能開得了口的!
「該死!你就不能少流點眼淚。」少讓他心疼點嗎?
狠狠的,玉庭的唇攫住他捧在手中的柔軟,轉而侵向那片紅艷,將青衣的抗議化為嚶嚀柔語,在他耳畔低喃。
青衣知道她該反抗,但是——她不想。她眷戀著這個溫暖的懷抱,她想要他,想得到他,想了十幾年。
青衣知道她在沉淪,知道她在墜落,只為了貪取他懷中的那份溫暖,哪怕是只有一刻鐘,她都樂意。
「青衣。」玉庭捧起那猶如清水芙蓉的面頰,瞧見她眸中依然有淚。「我——」他說不出「不是故意的」這幾個字,因為,他的確是有備而來,他來這,的確是為了伊人的心。「我娘為我定了一門親事。」
青衣的身子明顯地一僵,手不由自主地想推開那個將她摟在懷里的身子。
「不不不!你不能什麼都不听我說,就要將我定了罪。」玉庭的手死也不放地摟著青衣。「你得听完我說的,你不能就這樣胡思亂想的以為,我愛你,我愛的人是你。」
「她是誰?」青衣听不見他的話,她心中只有那一句他娘為他定了親,他娘為他定了親……那他何若還來招惹她!
「是我遠房的一個表妹。」
「遠房的表妹?」她的眉幽幽地鎖上。「那很好呀,除門當戶對外,還親上加親。」她抿著唇,睜大了眼,就是不讓淚水脆弱地滑落。
玉庭的眼不相信地直盯著她瞧,不肯輕漏過她每一個表情。
「你當真就這麼狠心,不問我的意見,不問我的心意,就這麼一味地祝福我!」他拾起青衣的手,將它擱在心口上。「听,听听他的意見,如果他說他不愛你,說我孫玉庭有門第觀念,說我孫玉庭若是愛鈴兒表妹,那我便不得好死。」
青衣驚惶地抽回手,難以置信的眼迎上玉庭的忿忿然。「你怎麼可以,怎麼可以下這麼重的毒誓,你這不是要我沈青衣難以做人嘛。」
他許了毒誓,為她而許;屆時,他若跟表小姐退了婚,娶她進門,那——他的爹娘要怎麼來看待她這一個兒媳婦。
她問他,拾起眼來瞅著他問。
「我不知道,我知道你就要逃了,就要逃開我的懷抱、逃開我的視線所及。」玉庭氣憤的手擊向石牆,宣泄他一身的不滿。
豪門與青衣,他寧可要她,何以青衣總是不能明白!
青衣不是不明白,而是不敢去深究他太多的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