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她拿起電話、準備按下110的時候,門口似乎有鑰匙轉動的聲音,然後,他出現了,那個害她苦苦等待、遭人奚落、神經緊繃的萬惡罪魁——紀寬。
繞珍慢慢放下電話,看著他,笑笑地說了︰「紀寬,謝謝你。」
「啊?」
「謝謝你賞給我這麼多的‘第一次’。第一次被別人當作笨蛋,還有,第一次懷疑自己是神經病!」用寒冷的笑容作利刃,她要將這可惡的家伙大卸八塊。
「對不起。」他淡淡地道歉,沒什麼表情。
「你的道歉很沒誠意。」這是她的感覺。
「我有誠意,只是現在疲憊得沒有表現誠意的力氣。」紀寬輕聲向她說,勉強動動唇角,然後就進了房間、關了房門。
望著他房間那扇穿不透的門,她的心底下起了有史以來最大的一場風雪,凍得她連一滴淚水都擠不出。繞珍抱著熊寶寶,即便那表情勢必難看,她還是笑著。
「JoJo,我以為幸福已經距離很近、很近了,結果,一伸出手,才發現幸福其實還遙遠得很!」
幸福還遙遠得很,是她相信得太早,怨不得人。
他不知道該怎麼跟繞珍解釋傍晚發生的事。
沖澡後,紀寬倚在床頭,思緒還在運作。
奇怪,無論精神還是身體,他都累到極點了,但紀寬卻可以預見,即便立刻關燈就寢,他也會輾轉反側、難以入眠。
懊怎麼跟繞珍說會比較妥當——
下午五點多,結束了季會報,他一進辦公室,卻看到棠茉齊在里面。
「紀寬,我想請你幫個忙。」
他可以感受得到,她竭力讓自己情緒平穩,而他,則用微笑劃出兩人的疏遠。「公事嗎?」
「不是,私事。」她搖頭道。「但你放心,我很清楚你的態度,也很明白我們兩個不可能復合的,我更沒有自取其辱的嗜好,只是」撥了撥額前的瀏海,企圖掩飾她的緊張與難堪。「紀寬,今晚,邱醫師的太太要找我談。」
「你和他不是早就結束了嗎?」這個邱醫師,就是當初棠茉齊離開他的理由。
「可能是邱太太發現以前我送給邱醫師的東西吧,就認為我是邱醫師外遇的現在進行式。或許邱醫師在外面喜的另有愛人,但絕不是我。」
她尷尬地苦笑,繼續道︰「以前跟邱醫師在一起的時候,我曾經不只一次想像邱太太發現先生外遇後,跑來找我談話的場面,或許她會打我耳光或用最惡毒的話罵我;甚至,我也幻想過邱醫師的反應,究竟他會幫他太太說話還是站在我這邊。」
「如今她喜的找來了,卻是在我跟邱醫師分手二年後,更奇怪的是,我以為現在的我比過去坦蕩更多,實際上,真要踫面了,我才發現自己還是好好慌。」
紀寬本想直接拒絕,但她遭遇的狀況如此為難,教他實在狠不下心。「棠,我能怎麼幫你?」
「護花使者,就一個晚上。」
她的頭微偏,壓得低低的,他知道,棠一定是走投無路了,才會向他求援。
拍拍她的肩,紀寬以瀟灑的笑容遞出了安慰。「如果你要邱太太相信我們演的這場戲,棠,你絕對要抬頭挺胸,讓她看到平常風姿煥發的棠茉齊。」
「謝謝,紀寬,謝謝。」她忍住鼻酸。
「時間、地點呢?」
「六點,在師大附近的‘蒙地卡羅西餐廳’。」
「時間有點趕咧,棠,你拿了外套就直接到停車場苞我會合。」
當他們抵達師大附近,時間差不多六點。
「時間剛剛好。你先進去,免得讓邱大大等,我去找停車位。」他這麼說。
等紀寬終于停好車,才一腳踏進蒙地卡羅,還沒探尋棠茉齊的位置,就听到全場一陣驚呼,然後立刻陷入死寂的沈默,仿佛時間靜止了。
他看到棠從發絲到衣裳全都濕了,是被她對面的中年貴婦當頭潑下的,那貴婦手里還拿著凶器,空了的長形塑膠壺。
當紀寬趕到棠身邊,他才發現,棠的白色套裝已經有好幾塊浸成黃色了。
那貴婦淋在棠身上的,是尿。
第七章
已經兩、三天了,她和紀寬加起來講不到五句話,不是兩人失之交臂,就是總有一方來去匆匆。原來,同在一個屋檐下,也可能用對待陌生人的方式對待彼此。
鎊取所需,互不相干——這原是她對這樁婚姻的假想情況,如今不過是回到預設的軌道,她何必悶悶然,覺得生活若有所失?!
下意識地,繞珍將懷里的JoJo抱得更緊了些。此時此刻,她需要那種柔軟而充實的感覺來填滿空虛。
「幸福」這兩個字真可怕,沒想過自己能不能擁有時,覺得那不過是個流俗的笑話,但只要曾在心里輕輕一個晃閃,「幸福」就成了無論如何也拋不開的渴望,除了任由這種癮頭主宰喜樂與哀愁外,別無他法。
繞珍叉了塊巧克力戚風蛋糕往自己嘴里送。
唔,這蛋糕太甜了點,甜得會讓她想起從前喜歡巴在面包店窗外張望出爐點心的自己。
案母去世得早,對于他們,她的記憶已經淡得所剩無幾。印象比較深的,反而是之後和姊姊相依為命的日子。在叔叔伯伯姑姑阿姨舅舅的家里來來去去,總不小心會听到「窮鬼」、「拖油瓶」之類的詞匯,她是年幼,但並非無知,她曉得大人指的是她們姊妹倆。
最後,姊姊毅然決定放棄高中學業,一肩扛起開銷,就兩個人獨立生活。
當時,姊姊十七歲,而她才八歲。
日子過得是很拮據,但姊姊從沒讓她冷著、餓著,比起先前反而快樂多了。她最喜歡在巷口面包店出爐的時候跑去當第一個客人,一條熱騰騰的法國面包,可以讓她享受快樂的兩餐哪。直到她國二那年——
罷開始,她以為姊姊是胃出問題,才會時時干嘔,後來是姊姊被她問得煩了,才總算松了口。姊姊說,她懷孕了。
寶寶在十二月底誕生,趕在她的期末考前。她知道姊姊開心,可是,寶寶的爸爸始終沒出現,而這她不敢問。
就這樣,一個女人、一個女孩和一個女女圭女圭組成了新的家庭。生活更忙碌、更混亂、更清苦,但同時也增添了不少樂趣。
可是,她沒想到,寶寶在生日前夕不見了。
「姊,寶寶呢?」她問。
姊姊想擠出笑容,最後卻是淚水滑落,像把戲變失敗的魔術師,滿臉淨是很苦很苦的頹喪。
「寶寶回家了。」
「家?寶寶的家不就在這里?」她不解。
姊姊還是淡淡地笑起了,只是那笑,輕輕的,進了她的心底,卻是又酸又沈。
姊姊拉起她的手,緊緊地握著。「小珍,以後,你一定要很有錢、很有錢!」
「為什麼?現在這樣不好嗎?」她急急辯解。「我並沒有想要什麼漂亮、衣服或是文具呀,我覺得現在這樣很好。」
「傻瓜,誰說有錢只是為了買東西。」姊姊柔斥。「有錢,才能作夢,才能完成很多心願哪!你就可以去學編織、學做蛋糕,還有更多你有興趣的東西,我知道你喜歡這些!」姊姊深深地嘆了口氣。「如果像我這樣,夢再多再大再漂亮,也永遠只是夢。」
她听著听著,眼眶濕透了。她知道姊姊犧牲很大,但立到現在才明了,姊姊最惋惜的,是失去作夢的權利。
「以後,你要過得很好,要能想做什麼就去做。」姊姊眸光炯炯地盯著她看。「答應我,小珍!」
姊姊極其嚴肅的態度,讓她遲疑了會兒。最後,她還是點頭了。「我知道了,姊,我答應你。」她想看姊姊笑,更想替姊姊彌補這個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