則堯如常地笑開了陽光,忽然垂眼往下瞄了眼,對她搖頭苦嘆。「看來,我進浴室不單單是洗手這麼簡單,還得忙別的嘍。」
「那還不快一點,小心晚餐都涼了啦。」芳岳紅著臉笑啐。
「遵旨——」他夸張地躬身打了個長揖,然後飛快往浴室……沖了啊!
兩人解決了晚餐後,楊則堯進房練琴,她在里里外外收收弄弄、清整了一番,眼看差不多都搞定了,芳岳決定回家準備要向老板提報的明年工作綱要。
為了跟他說聲再見,她舉步往琴房走去,卻不意發現另個房間里放了架純白色的平台式鋼琴,那一剎,芳岳觸了電似地,怔立,痴望。
好美呵,那架鋼琴,美得仿佛只會出現在她童年的夢境里……
著魔了!她忍不住走近,指尖還試探性地踫了踫冰涼的琴身,一下、兩下、三下……然後上癮地將整個手掌貼了上去。
以她的工作性質,多的是接觸鋼琴的機會,但都是公眾場合,再小的非分之想都得壓抑好,或者選擇忽略,總之,絕不能像現在這樣,用孩子般貪婪的眼放肆地眈看著不放。
掀開琴蓋,輕輕卷收防塵布,芳岳愈發膽大地敲了敲琴鍵,先試白色的,再試黑色的,然後是依序往上爬的DO-RE-MI-FA-SO-LA-XI……
唇邊炫開笑,她飛快地掩上門,在鋼琴前坐好,深吸口氣,雙腕就定位,手指緩緩動了起來。雖然有些生澀,但她還是覺得很開心,開心得拚命笑,也……
拚命掉眼淚。
胡亂用手背揩去眼前的水霧,芳岳努力地回想十四歲前曾經背過的曲譜,最簡單的難不倒她,可只要稍稍復雜點的,她就真的沒辦法記起來了。畢竟,她已經整整十五年沒踫過鋼琴,甚至是刻意要磨滅幼時彈鋼琴的美好記憶。
她這一耽溺,渾忘了時間,也渾忘了有被人發現的可能——
是的,此刻,房外就站了個人,正透過門板上的透明小窗注視著房內埋首於琴鍵的杜芳岳。
楊則堯怎麼也沒想到當他練習告一段落、走出琴房後,會看見這幕,看見……她在彈鋼琴。而且,那神情,像是孩子終於得到了想望好久好久的玩具一樣,布滿了純真的喜悅;那神情,是他初次見著,卻能百分百確定這輩子絕難遺忘的。
輕輕地,他旋了把手閃身進房。
「唔,這里應該是……」芳岳停下動作,沉想了一會兒,同時在黑白鍵上嘗試奏出旋律,但那種不確定感還是很強烈。「糟糕,怎麼都忘光了,唉……」
她兀自咕噥著,沒發覺琴房里多了個人。
「接下來是……」
「是這樣。」霍地,一雙手臂伸來,將她圍攏住了,黑白鍵上多了兩只大手加入,並且直接就在上頭飛快梭動了起來。
芳岳這才驚覺,原來,楊則堯也在這里。
有些赧然,在他的胸懷前,她半轉過身子。「對不起,沒先問過你就……」
琴音戛然而止。
則堯示意要她栘往右邊點,便擠身與她並肩同坐在鋼琴前。他微微一笑。「沒關系,這台鋼琴是我媽用的,她已經好幾年沒回台灣了,要不是你進來關照它,它還不知道要寂寞多久咧。」
「也許它現在不寂寞,卻會開始覺得委屈。」她還是免不了心虛哪。「唉,它的主人是琴藝精湛的名家,今天它卻被一個半調子的門外漢這樣虐待。」
楊則堯出身純粹的古典音樂家庭,他的父親原是小提琴手,近年以擔任樂團指揮為主,母親則是出色的鋼琴演奏者——這些關於他的基本資料,她十分清楚。
「說什麼呀,半調子的門外漢……」則堯伸手在她發頂揉了揉,輕輕斥了聲。
「到今天,我才知道你會彈鋼琴,而且挺有模有樣的。」
「是麼?」側頭綻了抹笑,她說。「這樣,我就不會太對不起我媽了。我會彈鋼琴,當初是我媽親自傳授的。」
他有些訝異。「你母親應該是科班出身的吧?我瞧你使的指法很正統。」
芳岳當他是好言安慰。「很正統?我怎麼覺得彈起來很別扭,好好一首曲子也變得荒腔走板的。」
「這麼說吧,你會游泳嗎?」見她頷首,於是他繼續道︰「就算很久一段時間不游泳,可是只要學過,下水就自動會游了,會衰退的是速度還有敏捷度。在我看來,鋼琴指法也是這樣的;你現在覺得生疏,是因為太久沒接觸,但以前學過了,就不可能丟棄。想想,這也是你母親留給你的。」
是母親留給她的……他溫柔的微笑,讓她泛起暖熱的淚光,低下睫羽,芳岳淡淡地說︰「我外公本來是在南部開業當醫生,很有錢,所以讓他最小的女兒去學音樂,也就是我媽;在他們那個年代,學音樂是有錢人家的專利。結果,在媽北上求學的時候,意外認識了一個年輕的土木工人……」
「後面的故事,不用我說,你也應該猜得到了吧?很肥皂劇的情節,可是它真的發生了。」輕笑,透著薄薄的苦。
「我外公強要拆散他們,甚至不惜把媽軟禁起來,還騙他說媽媽嫁給另一個有錢人了。總之,算是一出台灣五十年代的『梁祝』吧。只是,這個梁山伯因此發憤圖強,後來自己當老板,乘時機爬起來,發財了,也另外娶妻了;祝英台呢,被家人發現懷了孽種而被逐出家門,又不敢向情人求援,獨力生下孩子,勉強靠教授鋼琴維生,多年後,他們意外重逢,但當年的情人卻變成了學生的家長……」
則堯靜靜听著地陳述過去,心底漲滿了疼惜與感動。從這些已經湮遠的故事里,他正在參與現在這個杜芳岳的塑成——潛藏在勤奮工作背後,她的自卑、畏縮與強烈的不安全感,他逐漸自明了中體會……
「知道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後,他們發現兩人之間還是感情深厚,爸想離婚,但元配不願意,三個人就這麼拖磨著,最後解月兌的關鍵是一場死亡車禍,發生在我十四歲那年。我爸當場就過去了,我媽在病床上多掙扎了兩天,直到那時候,我才從媽那邊知道爸爸早先的積蓄因著幾次失敗的投資所剩有限。媽臨終前跟我說,她搶走了爸爸,對他的太太及另一個女兒是還不完的虧欠,既然我是她的女兒,只得由我替她扛下這個擔子,至少要讓她們這輩子過得安穩舒服、衣食不缺。」
他立刻聯想到了先前發生的事。「所以,那天連茵茵說的那個戶頭,其實是你負責供養她們母女的?」
「嗯,嚴格說應該是近十年吧。不管怎麼說,爸的遺產還是夠她們好幾年的開銷,我也沒厲害到十幾歲就能賺進大把大把的鈔票。」
「十年了,你從來沒有跟連茵茵說清楚?」則堯驚問。
「沒。」
「她的刁蠻任性,追根究柢,是你寵壞了她。」
「我……我沒有寵她呀。」她訥訥地說,有些不解。
「你讓她失去了長大的機會。」則堯補充解釋道。「我知道,做到像你這樣不計較的地步,大概是聖人級的了;但是,她終究有一天得為自己負責,還有為家庭負責。你可以當她的後盾,而不是替她遮擋一切的風雨。」
「你錯了,我不是聖人,我沒那麼偉大。」芳岳微微苦笑。「這個問題,繞珍也跟我爭論過。她覺得我對連家母女太過容忍了,其實,我只是覺得她們有她們難說出口的苦,而且,更重要的,這是我跟媽之間的承諾,我不想黃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