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這樣啦!」她的兩只眼珠子還是釘在Yang身上。「這次是真的,真的覺得我在哪里見過他……」
廳里,記者會正進行得如火如茶。都鐸這邊,總經理余啟欽、公關部經理柯中捷都出席了,不過主要的對外發言還是交給負責的杜芳岳。
現在,就是芳岳代表都鐸在回答若干記者的提問。
「啊啊啊!」Kathy掩嘴驚呼,手指一會兒比向杜芳岳,一會兒又比向Yang。
「Kathy,你還好吧?請不要發出烏鴉般的叫聲。」Mary連忙抓下她的手。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Kathy興奮地反握住Mary。「你還記不記得,有一回我在永康街看到Carol和一個帥哥去吃芒果冰?」
「嗯,記得。」
「就是他啊,就是Yang啊!」若非顧忌這是個重要的場合,她一定尖叫出聲了。
「不會吧,可能是你看錯了。」Mary嚴重質疑。「剛剛在準備的時候,我覺得Carol對Yang的態度很正常啊,就跟以前對任何客戶一樣,並沒有比較特別呀!」
「我應該不會記錯啊,現實里可以踫到那麼帥的人,不會記錯才對啊……」
「哎呀,那就等著瞧嘍!反正Yang和咱們公司的往來才剛要開始,絕對會有真相大白的一天啦!」
對杜芳岳來說,真相就是……疲憊,仿佛永無止盡的疲憊。
從埔里落荒而逃,她是避開了與他面對面的接觸,卻無法避開已經進駐她心里的楊則堯。那兩天,她陷入了一個惡性循環——累了、睡了、醒了、更累了。
可怕呀,竟沒半刻能休息!
這怎麼也祛不散的倦,是因為當她進入睡眠後,就會不由自主地作夢。夢境里搬演的情節,在意識清醒後,她全記不得了,唯一能確定的是︰他在那里。
楊則堯總是在她的夢里。
然而,今天下午一點,他依約準時出現在西華飯店門口,與她踫面,由第一眼交會那眸光涼涼的溫度,她就知道來的人是Yang,不是楊則堯。
不是她熟悉的楊則堯……
這明明就是她希望的結果,但為什麼她只覺得肩膀沈重得益發僵硬,而疲憊如洪水幾乎要沖垮她的情緒堤防?
「Mr.Yang,我是都鐸的經紀公關部協理,杜芳岳,也可以叫我Carol。您在台灣的所有事宜都將由我負責,這是我的名片。」她笑。
「今天的記者會,辛苦了,未來要勞煩協理的地方可能更多。」他笑。
「不,能協助Mr.Yang在台灣開疆拓土,是都鐸的榮幸。」她還是笑。
「我對台灣古典音樂界很陌生,怎麼做會最好,我相信貴公司的安排。」他也還是笑。
「如果Mr.Yang有什麼要求,請盡避提出,我們這邊會全力配合的。」她不斷不斷地擺笑。
「彼此彼此,希望我們合作愉快。」他也不斷不斷地擺笑。
——這就是她和他踫面後的對話,確實,就像兩個陌生人初次見面。
是她選擇和他保持這種「虛偽的和平」,所以,沒什麼好說,更沒資格表示難過,只是……
累,好累啊!
從與他短兵相接開始,到忙於布置會場、接待貴賓,再到記者會正式開始的種種發言,這一路下來,她必須對Yang表現出客氣有禮又初次踫面的樣子,這原是她擅長的工作,經紀公關嘛,總得有好幾張臉皮在下同場合使用,但是對他……現在對他,則讓她覺得疲憊得力不從心,因為有太多隱藏的情緒在心底翻攪著,她得費力抑住;於是,疲憊便迅速累積,仿佛五指山似的,無論她再怎麼努力掙開,還是受困在里頭,月兌不得身呀!
或許是倦極了吧,她覺得意識好像已經飛出了軀體,站在眾人之外,距離遠遠地,因此大家說話的聲音听起來就像悶雷聲,而那個她,冷眼旁觀周旋在記者問的杜芳岳、侃侃介紹都鐸和Yang如何合作的杜芳岳、一一回答記者們各式提問的杜芳岳,還有現在這一個——
「能否請Yang為我們現場演奏一曲?」有記者提出這樣的請求。
「這方面,都鐸早就想到了,也已經跟Yang討論過,他很願意在各位面前演奏。」她擺出專業笑容,目光不落痕跡地輕輕滑過Yang,不敢多作停留。
記者席間立刻爆出如雷的掌聲。
主角Yang一派神色自若,微笑地跟眾人點了個頭,便起身走到臨時設置的小演奏台,就定位後,按弦運弓,大提琴緩緩咿嗚出了旋律……
克萊斯勒的(愛之悲),全然沒有鋼琴伴奏的。
記者群中熟知古典音樂的紛紛覺得奇怪,雖然也有大提琴家喜歡這首小品而拿來錄音,但終究這是小提琴演奏曲,放在大提琴領域則多半被視為演奏者個人的興趣。然而,當乍听的驚異感過去後,Yang這樣單純以大提琴溫暖寬厚的音色來詮釋(愛之悲),在會場內成功織就了一方沈靜私密的情感空間,樂音的揚起像是微風拂過葉尖,與聆听者的靈光觸動是輕顫卻深刻的。
無預警地,眸眼泛出水氣,她連忙低頭,飛快揩去。幸好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Yang的演奏上,她才下致當眾失態。
她知道,他是用大提琴在對她說話。
其實,她不是沒發現他掩飾在客套禮貌與微笑之外的憔悴,只是刻意忽略,忽略他的心情,也忽略自己的感受。
但忽略過後並沒有比較輕松,因為忽略本身就已經用盡力氣。
累,她真的覺得好累好累啊……
演奏結束,Yang回到記者會的席位,這時記者們的熱情已經完全被點燃了。
「麻煩讓我們拍個照吧。」
「請往中央集中些,我們想取蚌好鏡頭。」
面對記者們的要求,她得振作、得打起精神!
「,對,請Carol再過去一點,和Yang靠近些,沒關系。」攝影記者憑專業指揮台上諸位人物的位置。「嗯,這樣效果很好,要照嘍……」
怎麼這些人的影像越來越暗、聲音越來越小了?她覺得好怪。
「要拍了喔。」
快!她快撐不住了!
「一、二……三!」
當「三」的計數聲落下,她的眼前倏地一黑,意識霎時彈回軀體,然後,她的身體軟軟傾倒了——
在記者會臨要結束前,杜芳岳宣告陣亡。
※※※
今年的氣候是有些怪,自春及夏,長達數個月的艷陽天,讓台灣飽受乾旱恐慌;然而,最近連續幾天的暴雨,又讓地勢較低的地區陷入淹水的陰影。
從來沒人能搞懂老天在想些什麼,怎會如此多變?就像是戀人的心緒,也從來沒人能理出個所以然來。
楊則堯坐在Rosemary里,已經整整一下午了。桌上的水杯空了又滿、滿了又空,他就只是坐在落地窗前的位置,看著馬路對面的長庚醫院。
他知道,她就在里面。
記者會發生了這樣的意外,都鐸的總經理余啟欽當機立斷,要柯姓經理立刻接手負責他的行程;其他員工則跟著老板一齊送她到距西華飯店最近的長庚醫院。
那位柯姓經理在送他離開西華、並敲定下次踫面商談的時間後,也匆匆趕赴醫院去了。沒有人知道杜芳岳和他之間的關系,更不是他單方面能對外解釋定義的,這便注定了他只能坐在這里乾著急的命運。
好想,他好想知道——她醒過來了嗎?那突如其來的昏厥,究竟是身體出了嚴重的毛病,還是工作疲累導致的?抑或是中部行以來情緒積壓的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