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沒有親戚?」這聲問,他沉下了嗓,鄭重許多。
親戚?連家的那對母女——沒事時對她敬而遠之的大媽,以及從來只有譏峭冷諷的異母妹妹?杜芳岳搖了搖頭。「沒有,我沒有親戚。」
氣氛,說不出的詭密,則堯無法確切形容。此刻的芳岳,表情淡漠地猶如一抹孤影,寧靜底透著傷心顏色,教他胸口驀地一動,泛疼的。
於是,他握住了她的手,見她驚訝地抬頭瞅他,楊則堯回以清朗無礙的笑容。
「那麼,從今天到明天,讓我做你的親人吧。反正,在台灣我也只有一個人,沒有其他認識的。好不好?我們就暫時做親人吧!」
溫暖,自他的手心一點一點傳了過來。芳岳怔怔望著十指交把的兩只手,想說什麼,卻發現什麼也說下出……
在唯一的親人離她而去之後,她總是一個人獨立堅強地生活著,完成學業、進入職場、認真工作。現實催逼著她不能頓下腳步,在內心深處,亦有類似的聲音要她不斷往前,沖刺再沖刺,因為一旦有了喘息的空間,她怕那些對生命的質疑、困惑和怨懟會乘隙月兌出,一發不可收拾,她就只能任自憐自傷的情緒將自己淹沒了。
所以,她從不覺得自己孤單,從不。
直到,現在。
自母親去世後,從沒哪個時刻,像現在這樣讓她覺得孤單極了,但同時,也從沒哪段記憶,像現在這樣讓她覺得圓滿極了。
圓滿得讓她有飆淚的沖動哪!
搖搖她的手,則堯用輕問喚她回神。「你的腳酸了?不想走了?」
「不……不會啊。」仰臉向他,她覺得他的問題怪怪的。他們不是離開飯店沒多遠嗎?哪這麼容易就腳酸?
「哦,那好,這樣我們可以繼續往前走了。」楊則堯眯起了眼,微笑泛濫。
「嗯……好啊,繼續走。」怎麼她的答案好像早在他的預料中?她皺著眉,還是覺得他的反應不對勁。
他索性伸手按了按她的眉心。「走就走嘍,別皺眉頭啦!」
就這樣,兩人繼續他們在埔里街頭的散步,繼續聊著。
直到十分鐘後,她才如夢初醒,徹底想通了——那是他的體貼啊,要她自傷感的沉思里抽身,卻完全不提不問她在想什麼,用轉問其他問題的方式,帶她繞出了百般滋味雜揉的情緒迷林。
那是……楊則堯的體貼呀!
當他們來到當地的某所國小前,意外地發現操場有燈、有聲響,看來似乎有什麼特殊活動正在這里進行。
「進去瞧瞧?」他提議。
「嗯,好。」芳岳點頭。
順著操場跑道,一個個攤子圍成圈,平常的升旗台則充作臨時的表演舞台,設置了卡拉OK,讓想唱歌的人有機會上台表現。然而,讓他們兩個同時注意到的,是搭在升旗台上方的布條。
走過傷慟。九二一大地震三周年紀念星光園游會。
「我竟然忘了,今年中秋節,陽歷剛好就是九月二十一日……」芳岳喃喃道,同時目光轉向身邊的楊則堯,卻意外發現他的神情只有肅穆,並無驚訝。於是她悄聲問了︰「你知道明天是九二一大地震的三周年紀念?」
「嗯,我知道。」語氣極輕,但嗓音低沉。
芳岳不禁有些慚愧,她就在這片土地生活,結果她還記得中秋節,卻對九二一這個日期淡了感覺。想當初那段日子,她也是緊緊盯著電視機前收看救難報導,為生還者狂喜,為罹難者深哀,可如今……
他注意到她的表情有異,立刻加以解釋。「其實,我會選在這幾天到中部來旅行,是因為九二一。我早在美國就下定決心了,絕對要在這個時候,走一趟台灣中部看看。它是我提前回國的一部分原因。」
芳岳不明白,以眼神向他詢問。
則堯露出淡淡的笑,娓坦承道︰「嚴格說起來,九二一地震與我並沒有直接的關系;當初,我雖然知道,也為它感到難過,但終究只是情緒的;真正讓我興起感觸的是去年美國的九一一。
「你知道嗎?當時,我人在雙子星大廈的附近,我是眼睜睜看著飛機往建築物撞去,眼睜睜看著紐約市變了樣;不只這樣,我還親耳听到紐約市的哭泣,救護車疾馳而過的耳聲響、警察緊急疏散人群的啃音、尖叫、哭喊,還有數不清的『MyGod!』、『Terrible、horrible、incredible』……雖然我早知道生命是寶貴而脆弱的,但在當下的沖擊,才讓我真真切切地體會到,失去一條生命是多麼地輕而易舉,只要一場閃不過的意外,或根本莫名其妙的遭遇,就可以奪走一條命,甚至數千數萬條命。
「在那之後,有整整一個星期,我听不下任何音樂,包括我自己的練習。因為當天的印象和經歷,讓我覺得音樂根本是沒有用的奢侈品,甚至我喜歡的其他藝術,如戲劇,也全都是廢物,而我不過是比死者稍稍幸運一點的廢人……所以,我想看,急切地想看這片土地上,同樣受過巨大創傷的人們如何站起來、如何記憶那場災難。」
「如果是在美國,要辦災難後的紀念活動,原則上都是一板一眼的。這方面,台灣人就真的厲害,化危機為商機,有園游會又有卡拉OK,用這麼幽默的方式來記憶九二一的悲劇。」
芳岳動容地握緊了他的手。他總有這麼個本事——輕松的時候讓她不由得笑,而當他正了神色,認真的時候又讓她不由得佩服。
這時,升旗台處傳來了歌聲,來自一位有點年紀的阿婆。她唱著︰
阮若打開心內的門,就會看見五彩的春光。
雖然春天無久長,總定暫時消阮滿月復辛酸。
春光春光今何在?望你永遠在阮心內。
阮若打開心內的門,就會看見五彩的春光。
楊則堯一怔,杜芳岳一愣,他們不約而同將注意力轉向舞台,渾忘了剛剛的話題尚未結束。
「這首歌……這個旋律……」他幾乎興奮地要當場跳起來狂吼。是了是了,就是它沒錯,就是他十七年來一直想拼湊成調的曲子啊!
在他那段瑰麗如夢的記憶里佔了一席之地的,就是這首曲子。他十歲那年意外遭遇的那個女孩子,用鋼琴彈奏的旋律就是它、就是它!
出乎意料地,在台灣中部的小鎮里,他尋回了遺落在十七年前的重要記憶,簡直比天方夜譚還要傳奇、還要不可思議。
或許,這是因為中秋節就在明天,而九二一也將在數小時後屆滿三周年,所有過往失去的終能拾回重建的緣故吧———
楊則堯想。
第五章
「剛剛那位阿婆唱的歌,你听過嗎?」在回飯店的路上,他立刻向芳岳打听。
「『阮若打開心內的門窗』。」
「但是什麼意思?」楊則堯完全听不懂台語。
「如果我打開了內心的門窗。」她將歌名翻譯成北京話。
「打開內心的門窗……這個意象好美呀!」他繼續追問。「然後呢?後面的歌詞是什麼,你知道嗎?」
「大概就是……」芳岳乾脆將整首歌用北京話講解了一次。「從五彩春光、思戀情人、故鄉田園到青春美夢,總共有四個主題,都是說如果打開了內心的門窗,就算現實環境是很令人感傷沮喪的,都能暫時獲得寬慰。」
他一邊听,一邊點頭。「唔,歌詞跟它的melody的感覺很吻合。」
如今,發問權輪到她了。「你怎麼會對這首歌這麼感興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