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似的月在她淚水的浸潤下,晃悠悠地蓮浮起阿娘帶著笑容的溫柔臉孔──這是薛映棠寧可戰戰兢兢地忍受駭人聲響,也不願躺回床榻的原因。
「阿爹……阿娘……」珠淚滾滾而下,抽抽搭搭地哭了起來,掏出阿娘留給她的那把劍,薛映棠珍重非常地緊緊揣在懷里,直到人倦了,意識漸漸朦朧還是不肯松手,就這麼枕劍而眠。
天邊墜落一顆星在蟒黑的夜空掃劃出亮軌,而她眼角未平的淚,沿著臉廓的弧線慢慢滑下,在白皙的粉頰的烙上漬痕,最後落在劍柄的玉石上,水珠兒漾起了透淨的碧光。
稀薄的碧光中,影影綽綽塑現了一個人形,立在她的身側,用鐵灰色有瞳光冷淡地凝瞄著薛映棠熟睡的臉,沒有……任何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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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丫頭又不知道跑到哪兒去了,鎮日不見人影。」饒是滌塵客修為深高,已是長生不死的半仙,面對愛徒的怠于習武,也只能無可奈何地在牙逢里咕噥。
歲月在首,薛映棠待在牙雪山轉眼過了十三個年頭,當初年方七歲的小女孩兒,如今已是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只是,「亭亭玉立」四字用來形容她的高挑身材尚可,若是意指她的行止性格恐怕就……呃……不大合適。
丙然,直到將夜之際,薛家大姑娘才背著竹筐歸來。
「師父,您瞧,這是今天我在大湖那兒發現的座舌草!」連屋都沒進,薛映棠就急著從竹筐里拿出寶貝,圓睜的眸子里盡是燦燦光華,嘴上猶自停不下來。「真是太出乎意料之外了!平常得六月天才看得到塵舌草,今年夏暑來得早,竟然五月初就找著了。這下子,要做強骨膏就有材料了!」
「咳唉!」滌塵客見愛徒喜上眉梢的模樣,笑嘆了口氣,說︰「棠兒……」
「只要你能把采藥草的心思放一半到練武上就好了!」低啞著嗓子,她佯作師父的聲音搶了話頭過去,眼楮骨溜溜地轉了兩轉。事實上,只要听到那聲‘咳唉’,她就知道接下來師父要說的是什麼了,朝夕相處十多年,師父的習慣她當然是模得清清楚楚嘍!
「丫頭!忒也頑皮!」滌塵客輕斥了一聲,實際上對這聰慧靈黠的徒兒卻是寵愛有加。「都是邢小子的錯!盡是教你一些花花草草,結果現在連套劍法也使不全。」
「師父呀,在牙雪山生活得好好兒的,學什麼武?是我自己不喜歡掄刀使劍,別怪罪邢爺爺。」或許是因為雙親俱為練家子,最後卻遭人追殺而亡,所以她對習武一直有種莫名的排斥。
滌塵客臉上一派平和,沉默了半晌才說︰「快去換件衫子,莫要著涼了。待會兒上丹房來。」
「是,師父。」瞧師父慈中有嚴的表情,這下她只得恭敬地行了禮,趕緊扛著裝滿塵舌草的竹筐回房里去。
淨了淨臉,換件衫子,薛映棠乖乖地到丹房去見師父。
「棠兒,你跟著為師的多久了?」
「快十三年了。」奇怪,師父怎麼這麼問……她雖然老老實實地回答,但心里著實覺得不大對勁。
「嗯……想不想下山?想不想回中原?」
「師父的意思是……」唇角芬地綻起笑渦,聲調微微揚起,透出一絲興奮。「咱們要到中原去?」
「不是咱們──」滌塵客將愛徒的反應看在眼底,輕輕地搖了搖首。「是你自個兒一人。」
聞言不禁讓她立即斂去歡欣笑容、改換成眉峰顰蹙的愁苦樣,對于師父突如其來的說法感到困惑。「師父,為……為什麼?」
「棠兒,每個人都有自己當行之路,該是你走的,想避也避不開,不該是你走的,想找也找不著。」
「可是……」理智的明白不等于情感的接受,薛映棠輕咬下唇,細聲說︰「徒兒舍不得離開師父。」
這一老一小相依十數年,名之為師徒,實與親人無異,真要分離,如何甘願?
「舍不得?呵呵……」滌塵客似是料到愛徒的反應,右手順捻長須,呵呵笑了出來。「棠兒,舍與得就是你的修業之一呀!」
听師父這麼說,薛映棠知道事已無轉園之地,除了接受別無他途,垂首悶聲應道︰「徒兒知道了,這就回房收抬包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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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白風清,月明如親,如此良夜卻無法使她一展笑顏。
「斷情……」輕喃如蟲語隅隅,黯然的心緒在脆薄易碎的聲音里昭然若揭。「要離開這里了。」指尖輕輕撫過銀白色的劍鞘,最後停駐在青碧的玉捧上。
這些年來,她幾乎想不起阿爹、阿娘的臉孔,而殘存的幼時記憶,以及溫暖可依的感覺全寄寓在這把劍里。
深深吸口氣,接上了輕優的目光凝落在劍鞘,薛映棠幽幽地問︰「斷情,你這名兒是誰許的?斷情、情斷……難道不疼嗎?」
在牙雪山將近十三個年頭,一木一花、一草一沙都如同親人,更逞論拉拔她長大的師父了,如今卻必須離開這些熟悉,重新喚醒幾乎淡忘了的生離酸楚,只是這回她不再是小女孩兒,連哀求吵討的機會都沒有。
「從以前到現在,斷情……只有你一直陪在身邊。」睫簾悄悄落合,霎時間,孤寂漫天卷煙排山倒海而來,許久不見的淚水自靈眸墜下。
「只有斷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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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漾的月光柔漫入室,為粉頰末干的淚漬灑上晶瑩點點,用明、影勾出她秀峰似的鼻梁。
和過去一樣地,他就這麼定定地站在床榻旁,以冷淡依舊的鐵灰色眸子溢著沉睡的她;和過去不同地,那姣美秀致的五官不再屬于女孩兒家的,而是一個姑娘的了。
碧光圈裹住他的身子,人鬢的劍眉有著絕然的冷肅,鐵灰色的瞳眸猶如古井般深遂幽暗,緊抿的雙唇勾出剛毅線條,不過,頎長挺拔的身材卻因碧光半透而失去該有的定穩感。
是的!他確非實人,該說是──魂體!
十三年前,她用思親的淚水喚醒了他這沉睡百年的靈魂,自此之後,每當月出的夜晚,他便能以魂體的形式出現。
他盯著梨花帶淚的粉臉,沒有表情地。老實說,蘇醒對他而言,並不是什麼浩恩,也就無需對當年的女孩兒──現下的大姑娘──抱有什麼感激之意。
衛逐離,非是被這濁濁凡世所逐離,而是欲將擾擾紅塵逐離于自身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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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非是水中加入其他誘發之物,對吧?」她順著邢叔庸的話說,稍頓了頓,接著道出自個兒的推論。「如我判斷無誤,水里另摻有僧溪黃和浮余。」
「僧溪黃和浮余?」這兩個是什麼東西?怎麼他行醫大半輩子卻沒听過。
「邢爺爺,您別覺奇怪!僧溪黃和浮余是牙雪山的礦石,我是因為師父煉丹需要才識得的,否則也是認不出。」薛映棠娓娓說來,聲音像是滴雨般清脆。「僧溪黃和浮余性熱,磨成粉後和植酸、蚶蓉、金線菇等熟藥並置,理應會加重毒性,使氣血運行轉慢為快,所以張大叔會有上氣發瘡、胸月復疼痛的征兆。不過,下毒之人大概知道涼州城有個再世華倫,所以,並非加人尋常粉末,而是用僧溪黃、浮余煉燒後的丹頭。這麼一來,就算洽得好瘡、解得了疼,雙目還是難保。」
「滌塵老兒把你教得好,既是聰明又是貼心。」邢叔庸如何不知這是棠兒維護他顏面的說法,持須微曬。「倒是應該如何個解法?」
「這………張大叔的眼楮能不能復明,實在很難說。」她感到萬分抱歉,實在是無能為力。「不過,若用寒羽捏、白余糧、皂礬等礦石粉末入水,七日後城里的水源當可恢復。」事實上,若非師父長年煉丹、而她自個兒踫巧喜歡研究藥典,此時此地恐怕只有干著急的分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