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他斬釘截鐵地搖頭,「我不能放你一個人流浪街頭。你放心,你好了以後,我去跟娘說,收你入房,今後讓他們別再打你的主意。」
「收我……入房?」她喃喃地董復,太陽穴兩端狠狠地抽搐了一下,腦中轟然如炸裂般痛起來。她揪緊眉心,雙手無力地抱住頭,一低低地申吟。
「臘梅,臘梅,你怎麼了?」他急得將她的頭攬入懷中,小心翼翼地摩挲,「你別嚇我,你怎麼了?很疼嗎?很疼嗎?」
她在他懷中漸漸平靜下來,不知是因為頭疼還是因為別的,已經滿面淚痕,「姑爺忘了?您答應過小姐,不納妾不收房,也答應過小姐,我的將來由我自己決定。」
「是,我答應過,可是……」
她急切地盯著他問︰「難道——您要違背諾言?」
被她虛弱且堅定的目光盯著,他嘴邊的話咽回喉嚨。是,他想違背諾言,因為——他舍不得她。方含雲走時他心痛神傷,但還是義無反顧地放了手,因為他不想違背諾言,但對她,竟讓他有了自毀諾言的念頭。這些年來,默默無語照顧周全的是她,出謀劃策暗中幫忙的是她,心痛發病守在床頭的是她,夜半淒涼陪他說話的是她,前方殺敵以家書安慰的是她,一語驚人點醒痴迷的是她,關切他照顧他陪伴他疼惜他寬慰他理解他尊重他感激他的一直都是她。原來早在不知不覺間,她的容顏她的聲音她的人她的情就一步一步點點滴滴地走進他心里,待他發覺,一顆心已經被她填得滿滿的,滿到無法割舍無法剝離。這時,她卻說要走,跟那令他傷痕累累的雲兒一樣要離開。原來,真正的心傷情慟不是成人之美,是在想要佔有之前就發覺自己是多麼自私。
他把她的頭輕輕地放回枕上,仔細地拭干她的淚,啞聲道︰「如果你覺得離開對你最好,那麼——我、放、你。」
他轉過頭,怕她發覺他眼中的濕意,匆忙起身道︰「藥熬好了,我去倒來。」
她看著他顫抖的背,無力地閉上雙眼。他說出了收她入房,這本是一個奴婢最高的榮耀,但對她卻是最深的悲哀,為著一顆深陷的心,為著一份沉重的情,為著「人窮命賤,紅顏薄命」的不甘,她寧願離開。與其情薄意淡紅顏老,不如終其一生長相思。
「阿彌托佛,」掃院子的小沙彌看到臘梅,福身道,「女施主,你的傷才剛剛好,師父說要多休息。」
臘梅淺淺地笑道︰「沒關系,我感覺好多了,躺在那里全身骨頭疼。」
「紀師兄跟師父一起在佛堂做早課,施主順著這條路一直走就能看到了。」
「謝謝小師父。」臘梅歇了一會兒,順著青磚板路走向佛堂,遠遠地听到頌經之聲,悠長連綿,听來令人心靜神明,難怪人們都到佛家尋淨土,求避世。
她站在門口,看到紀天翔跪在一個老僧身邊,身後跟著幾個中年僧人,正潛心頌經,她默默地看著他沉靜俊朗的容顏,不由得一陣恍惚,她走後,此生怕再難有相見之期了。
早課結束了,紀天翔起身,看到臘梅,幾個健步過來扶住她道︰「你怎麼出來了?站了多久?」
「沒多久,我不累。」她朝十方大師深深一揖道︰「小女子臘梅謝過十方大師救命之恩。」
十方大師還了一禮道︰「阿彌陀佛,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這是出家人的本分,女施主不必客氣。」
「大師,我的傷好得差不多了,佛門清靜地,留女子長住總是不太方便,臘梅想就此告辭了。」
紀天翔扶著她的手收緊,「你這就要走?」
「我感覺好多了,姑爺離家也有月余,該回去了吧,老爺夫人一定急得不得了。」
十方大師道︰「女施主要走,老衲也不便強留,一會兒我帶天翔上山采些草藥給施主帶著,你只要按時服用,避免勞累,頭痛之癥自然無大礙。」
「謝謝大師,那臘梅先回客房休息了。」
紀天翔道︰「我扶你回去。」
她搖搖頭,抽出手臂,「天已經不早了,大師不是要帶您上山采哪?我很好,這會兒頭不暈腳也不軟,自己一個人回去就行了。」
他看著她緩緩而行的背影,垂下頭深深地嘆著氣。
「阿彌陀佛,」十方大師長長地頌了聲佛號,「一切業障皆有因果。」
「一切業障皆有因果。師父,我突然覺得,我迷失了方向,尋不到因也看不到果,就是因為執著于前緣,才令我錯失了今生。倘若前一世的業障要今生來還,那今生的業障要拿什麼來還?下一世?下下一世?佛家講怨怨相報何時了,可這世世償情又何時了?」
「阿彌陀佛,前世今生,姻緣糾葛,勞心傷神,又有何意?」
他苦笑著道︰「師父,您是出家人,身在紅塵外,自然不了解世俗情緣,枉費您老人家二十幾年的努力,終沒能讓弟子看破一個‘情’字。」
十方大師連連搖頭。
「這些草藥還沒來得及曬干,你熬的時候少放一些水,多加一些火候。」
「奴婢明白。」
「你回鄉的路途不算遠,路上你走慢些,寧可多走一天,千萬不要勞累。」
「奴婢知道。」
「我給你的銀子你又不拿,倘若家里有什麼困難,一定要來找我。」
「奴婢曉得。」
紀天翔停止嘮叨,猛地站直身子,直直地盯著她道︰「奴婢明白,奴婢知道,奴婢曉得,除了這些你就沒有別的好說了嗎?」
臘梅低垂著頭,盯著他的鞋尖,「奴婢——謝謝姑爺的關心。」
腳步移動,他的鞋尖抵住她的鞋尖,單手捏住她的下巴,卻沒有抬起,近乎嘆息的語調響在她的頭頂︰「臘梅,倘若,倘若我現在說,說讓你留在我身邊,你能不能,能不能……」
她的頭保持低垂的角度,輕輕搖了搖。他放開手,看到手背上兩滴儒濕的淚痕,他的心猛然抽痛了一下,張開雙臂,將她柔柔地攬入懷中。他知道,若是他強行命令,或是用一點小小的計謀,她會留下,但在她面前。她卻不忍強迫,不願卑鄙。是她將他看得太透,還是他對她有著太多得深到自己也看不清的情義?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想拿她怎樣,不舍得放手,卻又不知道留下她能如何。做奴婢?兩人早已超越了主僕的情義;做知己?她在紀府將會處于怎樣的尷尬境地;做安室?他知她心中不願,她醒來那日沖口而出之後,他也覺得辱沒了她;做妻子?他沒有積累足夠的勇氣,三年情傷,他的心累了,膽怯了,再沒了當初娶方含雲時義無反顧的勇氣。放了吧,放了吧,也許放了她,對她才是最好的安排。
他輕輕地撫著她披散的發,嘆道︰「我記得,我們還有一盤未完的棋局,今夜,你就陪我下完它吧。」
她哽咽著道︰「好。」
他取了棋盤,憑著記憶將黑白子按位擺好,捻起一顆棋子,鄭重地落下,突然道︰「臘梅,我們也來立個三年之約可好?」
她詫異地抬起眼看著他。
「三年之後,不管你在哪里,托人給我捎個信息,我會趕過去,與你再對養一局。」
她咬了咬下唇道︰「好,倘若姑爺贏了,三年後我定當捎信給你;倘若您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