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直想問小姐的近況,他一定知道,可是她不忍心問出口。
「臘梅,臘梅?」
「啊?」她猛然回神。
「想什麼呢?我叫你幫我多點一盞燈來。」
「哦。」她急忙找出一只燭台,點亮了燈,看著他全神貫注的側臉,忍不住道︰「姑爺,您不要太操勞了,這樣下去,身體會吃不消的。」
他笑著道︰「你把我照顧得這麼好,我想垮也垮不掉。對了,天祤還是每天往過邊跑嗎?」
「是,二少爺近日越發好多了,現在連小桃和玖哥也能認得。」
「那好啊,不如就在咱們院子里騰出一間屋子,我們兄弟一塊兒住好了,讓他給我做個伴。」
「這個,要看夫人的意思吧。」
「算了,娘一定舍不得,娘的意思還想讓我搬回主屋那邊呢。」
她低聲道︰「姑爺搬回去也好,跟老爺夫人一起,每日承歡膝下,熱熱鬧鬧的,比在這里要開心些。」
他放下公文,嘆口氣道︰「你又知道我不開心了?」
她垂下頭,不吭聲。
他看著她,好一會兒,語重心長地道︰「臘梅啊,其實女子太聰明了反而不好,什麼都看得透,會活得很累。」
她驚詫地抬起頭,「難道站爺這樣活的就不累嗎?」說完她就知道自己逾越了,視線對上他張大的眼,好半天不能移動。燭火「 啪」一陣響,驚醒了她,她慌忙低下頭,「姑爺若是這會兒不就寢,奴婢就先退下了。」
她轉身就走,忽听身後他喊了聲︰「臘梅。」
她頓住,不敢轉身,深吸口氣道︰「姑爺還有何吩咐?」
「你一個人在臥房里要是睡不安穩,就搬去跟小桃她們一塊兒住。」
「謝姑爺關心,奴婢,奴婢想守著小姐的臥房。」
她逃難般一路奔回臥房,關上門倚在門板上,心跳如擂鼓,咚咚,咚咚……她剛才都說了些什麼?她是怎麼了?怎麼有膽量反問他,頂撞他?他是主人,她是一個被自己主子遺棄的奴婢,一個奴婢能夠端茶、送水和跑腿就夠了,再多就是逾越,可她的心早已逾越。她滑坐在地上,突然想起方管家說過的話︰「陪嫁丫頭跟小姐的嫁妝一樣是件物什,送進紀家就是紀家的東西,嫁妝還算小姐的私房,而陪嫁丫頭早晚是姑爺的填房。」她跟那琴榻上的瑤琴一樣,是小姐留在這里的物什。生平她第一次有了責怪小姐的想法,小姐為什麼不干脆找個俗人嫁了,不懂情為何物,她就認命做那任人擺布的填房,這一生伺候小姐,伺候姑爺,伺候小姐和姑爺的子女,做一輩子沒有尊嚴沒有自由沒有思想也沒有心的奴婢。可惜上天不給她這樣的命運,好累,她真的好累,不是因為她有顆玲攏心,不是因為她什麼都看得透,而是因為她動了情。
紀天翔合上最後一本公文,揉揉酸痛的眼楮,兩只燭火都快滅了,若是平時臘梅一定早就幫他添上了,但今天,今天她提前退下了。他看著那漸燃漸弱的火光,怔怔地發起呆來。她問︰難道姑爺這樣活的就不累嗎?累,怎會不累?但他一停就會想到雲兒,想到三年來的點點滴滴,在這寂靜的深夜里,即使身體疲憊得快要垮掉,躺下還是睡不著。他起身出門,不知不覺走到雲兒的窗口,忍不住就想跳窗而入,手已經撩起衣襟下擺,又頓住了,不由得苦笑一聲,雲兒已經走了,他進去看誰?
門「吱呀」一聲打開,臘梅神色恍惚地走出來,看到紀天翔,兩人都嚇了一跳。
紀天翔放下衣衫下擺,鎮定心神︰「這麼晚了怎麼還沒睡?」
「呃——」她迅速垂下頭,「奴婢起來上茅……呢,不,出恭。」
他上下打量她一番,「我還不知咱們‘雲翔居’可憐的屋里連只夜壺也沒有。」
「是,是奴婢不習慣在屋子里。」
「哦。」他故意點了一下頭,「想必你是習慣了半夜出恭一定要穿戴整齊,梳好頭發,只差沒有擦上胭脂水粉了。」
她肩膀縮了縮,絞著手指不應聲了。
「怎麼不說話了?你反應不是挺快的嗎?」
她退了一步,咬緊下唇道︰「姑爺要是懷疑奴婢什麼,大可以將奴婢捆起來送交衙門。」
「嗯?」他一愣,攢緊眉心道,「你想到哪兒去了?我不就多問了你幾句話嗎?還跟我較上真了。睡不著就說睡不著,干嗎騙我說出恭?」
她抬起頭來驚慌地叫了聲︰「姑爺。」
「我站在外面好一會兒了,你在屋里翻來覆去的,我看不到還听不到嗎?」
「是奴婢錯了,奴婢只是不想,不想……」
「好了,既然都睡不著,那就坐下來聊天吧。你今天有點兒怪,是不是白天跟誰生氣了?天祤惹你了,還是娘刁難你了?」
「沒有沒有,是中午偷懶打了個盹,所以晚上睡不著了。」
「又騙我,你看你眼圈黑的,不知道的還以為被誰打了呢。」
她下意識伸手去遮掩。
他很自然地抓住她的手腕,「何必掩飾?整個府中,只有你跟我的心情一樣,我知道你是怕我看到你傷神惹得我更傷神,但你可知道,每天對著爹娘裝做若無其事我更傷神。」
「姑爺。」
「嘆氣就嘆氣,失眠就失眠,有你幫我嘆氣失眠,或許我可以忘記得快些。」
「姑爺,您別這樣,所謂‘前生無緣,來生不續’,您自己也說老天的安排是要你成全小姐跟表少爺的情緣,那您就當情盡了,債完了,該是一身輕松無牽無掛的時候了。」
他喃喃地道︰「前生無緣,來生不續。說得好,你不是問我執著的究竟是什麼嗎?我想,我就是太執著于那段前緣,才弄得三人情傷。這句話,你為什麼不早告訴我呢?」
「奴婢也只是剛剛想到。」
「我那會兒說你太聰明了不好,你這會兒就跟我裝笨。」
「不不不,」她連連搖頭,「奴婢當真剛剛想到,何況,這是安慰人的老話,奴婢怎麼知道姑爺沒听過。再說,有您的心痛癥在,有十方大師和算命方士的預言在,這前世今生的事兒,誰又說得準呢?」
「對啊,說起來我的心痛癥好像真的好了,轉了一圈,就是用三年熬了一貼良藥,一則治好了我的心痛癥,二則治好了雲兒和敬之兄的相思病。」
「嗯,倘若沒有姑爺您的強取豪奪、三年之約,小姐和表少爺還未必能雙宿雙飛呢。就算能,也是棄家私奔,日子肯定沒有此刻過得好。」
「你呀你,」他笑著搖著她的手,「一張巧嘴,一雙利眼,一顆玲瓏心,就可惜了一副女兒身,一條貧苦命,否則必當是人中龍鳳。」
「姑爺這是夸奴婢還是損奴婢啊?」
「不是夸也不是損,是替你可惜。這樣好了,改天我帶你進宮,推薦給皇後娘娘,你要是能討得娘娘歡心,在她身邊做個女官,這輩子就能飛黃騰達了。」
臘梅的臉霎時血色褪去,一顆心狠狠地往下沉,姑爺要把她送給別人?
「怎麼了?」他困惑地包著她的手,「怎麼突然間手變得這麼涼?你不喜歡飛黃騰達?」
她苦笑著道︰「奴婢七歲時就懂得一句話︰‘人窮命賤,紅顏薄命’。人言‘侯門一入深似海,宮門一入到白頭’,奴婢從沒想過要飛黃騰達,奴婢只想姑爺能夠記得對小姐的承諾,允許奴婢自己決定自己的將來。」
不知為何他心下一陣悵然失望,或許因為她駁了他的好意。他後退一步,放開她的手,沉聲道︰「是,我做過承諾,你不想就算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