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時辰後,三人坐上馬車,帶上行李,離京而行。
夏季出行,實非明智之舉。無奈梅兒哭得喉嚨沙啞,吵著鬧著要回家,為了安撫她,麥正秋只好牽出了馬車。
可是,族人的期望,他怎麼敢辜負,族人的命運,他怎麼敢忽視,這一次,不見最後真章,他們回不了家鄉。這些話說給梅兒听,她又哪里會懂,她分明仍只是個孩子。從小到大受爹娘寵愛得兄長愛護,她哪里出過遠門甚或是來到異國他鄉承受如此沉重的壓力?好在她並不識路,也許帶著她四處散散心,多了解了解東來,或許她不會這麼害怕。
上了車,梅兒哭著哭著就倦了,抱著枕頭,一臉淚痕抽抽噎噎地睡去。
車頭上,坐著駕車的麥正秋,而他身後,則偎著睡得東倒西歪的阿涼。
因為漫無目的,所以馬車駛得很慢,馬兒幾乎是一邊低頭吃草一邊懶散前行。
夾道的綠陰仍遮不去炙人的熱浪,熱風拂面,很容易就燻得人口干舌燥。
解下水袋灌了一口,在傾身將水袋掛回去時,他身後的阿涼竟似怕他跑掉般再次用手臂纏上了他的腰。後背某處隱隱有點涼有點濕,伸手一探,模到兩片柔軟,再往里一探,竟似牙齒,忙縮回手,指上儼然就是能拉絲的口水。這家伙,竟然伏在他背上炖口水。
這種感覺很奇怪,想笑,又無奈。
身後的小家伙兒口口聲聲說要得到他的味道,讓他進馬車里睡,他偏不肯,非要蜷在他身後揪著他的衣服嗅啊嗅,天可憐見,他身上哪有什麼味道。
伸手想掰開纏在他腰上的手指,哪知掰開這只,那只又扣上,掰開那只,這只又扣上,睡著了還這麼執著,真是沒見過這麼愛纏人的小表。
長這麼大,還是第一次被人纏得哭笑不得。就算是梅兒,也不曾像他這般粘人。他是擄他的惡人,怎麼他反倒有種自投羅網無法月兌身之感?
低頭望著那雙扣著自己腰月復的手,麥正秋將自己的手掌覆上去。
手好小。模上去,柔軟細膩,和大弟二弟三弟四弟的手都不相同,甚至比梅兒的手還要軟。
他是不是女扮男裝?如果,他是女人……
這個念頭一冒出來,麥正秋忙舉起雙手,不敢繼續模索下去。
在他身後,一直沒有找到最佳睡眠姿勢的阿涼,不停拱來拱去,每次拱動都會扣著他的腰,松松緊緊,緊緊松松,最後索性將頭拱到他手肘下,仰著臉張嘴躺著,呼,呼呼。
見他毫無女兒家嬌態的睡姿,麥正秋別開頭,自嘲地笑。
瞧他不過比梅兒大了一兩歲,分明也只是一個半大不小的孩子,他怎麼能……
呵,真好笑!
撩開車簾望了望車廂內呼吸均勻睡得正酣的梅兒,再低頭看看貼著自己大腿睡得口水漣漣的阿涼,麥正秋打個呵欠,也有了睡意。
將車趕進路邊的小樹林,遠處水聲淙淙,有河風送爽,在這里小憩片刻,倒不失為一個難得的悠享所在。
這一覺,很沉,很香。
醒來時,看著從頭頂投射下來的斑駁陽光,有種不知今夕是何夕之感。仿佛還在家鄉麥田後的小樹林里,看麥浪翻滾,聞麥香拂面,可一抬手,觸到車轅才知,這里是東來,並非南桑。
如果這次不能凱旋而歸,恐怕故國家園只能夢中尋。
抹了抹臉,麥正秋站了起來。
馬車仍好好地拴在樹上,馬兒仍懶散地伏在地上,掀開車簾,只見梅兒乖乖躺著,那個粘人的阿涼卻不見了蹤影。
他向來淺眠,稍有風吹草動,就會驚醒,可在這個夏日午後,他卻睡得人事不知,若是發生什麼險情,後果根本不堪想象。他怎麼可以如此輕忽大意!
躍上樹梢,極目四望,在樹林的盡頭,有波光瀲灩,還有個縴瘦的黑衣人站在岸邊,腳伸在半空中,數次試探著想將腳伸入水,數次又膽怯地縮回去。
那一只小腳,在陽光和波光下閃爍著溫潤的玉白之光,最後終于落入水中,激起一層浪花。那只腳在水里蕩了蕩,似嫌一只腳玩不過癮,他干脆席地而坐,將另一只腳也伸了進去,兩只腳交替著踢來踢去,濺起的水花在空中盛開又墜下,他仰著臉,手舞足蹈的樣子,甚是歡愉。
粘人的小東西,竟然偷穿他的衣服,那麼肥那麼大,也不怕絆倒跌傷。
正想躍下樹梢前去看個究竟,卻見那人兒突然在臉上一抓,竟從臉上揭下個東西來。只見他舉著那東西對著陽光,曬了正面曬反面,然後隨手一丟,又開始踢起水來。
遠遠辨出那片落在綠草地上的東西是一片面皮,麥正秋腳下一軟,差點從半空跌落。
難怪,難怪他的面孔平平板板,原來,真是易了容的。不知,他的真實面孔是何種模樣。是女?還是男?如果是女?那……
突然不敢想下去,也不敢看下去,輕飄飄地落回地面,按照先前的姿勢,席地而坐,靠著樹干,閉上眼楮。
林子里很靜,靜得能听到自己的呼吸聲,偶爾還有懶馬的噴鼻聲。
不知過了多久,有腳步聲由遠及近而來,那腳踩著落葉、枯枝、松果,最後,停在他面前。
麥正秋的心跳驀地急促起來,如耳邊鳴鼓,咚咚咚,咚咚咚。
沒了視覺,原來人的听覺、觸覺可以變得如此敏感。只覺一股帶有水草味兒的清涼緩緩靠近,然後兩縷暖風徐緩拂過面頰,面皮隱隱發癢。當一指清涼撫過眉頭,麥正秋終于忍不住睜開了眼。
就這樣,面面相對,始料未及。
那一瞬間,心跳都似停了。
他的指頓在他眉尾,雙眸還是那雙如同寶石般熠熠生輝的雙眸,面孔卻是另一副面孔,一副完全陌生的動人心魄的面孔。
沒想到他會突然睜眼,寶石眸的主人吃了一驚,往後一退,一腳踩到拖地的袍擺,人立刻往後栽去。
「啊」一聲余音未了,麥正秋已出手,一拉一帶間,後栽的人就變成了前撲,直接撲進他懷里。
同樣的眼楮,同樣的觸感,不同的面孔,卻不得不說,盡避它俊美無比,卻仍是男人的面孔。
心下,不是不失望的。他還以為……呵,真好笑。
懷中的人兒可沒察覺出他微弱的失望,兀自將臉埋在他胸前蹭啊蹭。
「唔,真好聞。」
第三章公子顏如玉(1)
他說,我怕蚊子咬。
他說,驅蚊面皮雖然很輕薄透氣貼合肌膚,可是戴上後不能笑不能多說話,否則面皮上一出現皺紋,臉就容易發癢。
他說,沒想到你的衣服也能驅蚊。
他說,等你回南桑了,能不能給我留下一箱你穿過的舊衣?
他說,有你真是太好了,終于可以不用穿人皮過活。
邊說,他還變戲法似的,把手從袖籠里伸進去,至肘部,用力一拽,一個帶五指的胳膊皮就被扯了下來。扯完胳膊,他又將手伸進褲腿,至膝蓋,再一拽,一個帶五趾的小腿皮也被扯了下來。
舉著兩塊胳膊皮和兩塊小腿皮,他的臉上綻開如釋重負的笑容。
那樣的笑容,明亮得如同正午的陽光,耀眼得令人頭暈目眩。
一個男人,怎麼可以長得如此,逼迫人的視線。
還以為藏在平板人皮面具下的會是一副和平板相去不遠的清淡容顏,沒想到,他竟生得如此,俊俏精致,生動美觀。
如果說他以前不看臉的話是一副清淡靜止的水墨畫,那現在加上這張臉,就是一幅春芽吐蕊玉面桃花的水彩畫。
即使穿著不合身的黑袍,仍遮不住那抹清俊,猶如一株沾露的新芽從肥沃的黑土里鑽了出來,巧笑倩兮,美目盼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