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一九九二年暮春
屏東不算是個熱鬧的城市,唯一「過熱」的,是近乎四季皆同的陽光。近午,暮春的艷陽讓原本已不熱鬧的大馬路上,人車更為稀少。
自由路旁有座不甚起眼的小教堂,說不起眼,是因為教堂的大門讓蔓生了滿牆面的九重葛給遮上大半,艷紅的九重葛像是要呼應南台灣惡名昭彰的午陽似的,還不到花期,就已經提早開出滿牆鮮紅花朵,相形之下,教堂那扇斑駁、同為紅色的大門,顯得更為不起眼。
比起教堂大門的不起眼,在圍牆內的「教堂範圍」則大得有些不協調。
有足夠容納十數個孩子玩抓鬼游戲、打滾的大草坪,一座專供數眾眾會禮拜的主教堂、一座給青少年團契聚會的副堂,機、腳踏車停車篷、放置乒乓球桌的場地、供牧師一家人居住的生活空間,以及一座小花園。
星期天上午的主日崇拜已接近尾聲,聚會結束前的詩歌正悠揚傳出教堂,三個十四、五歲的女孩捺不住主日崇拜的冗長,提早溜出主堂,在小花園里聊起她們感興趣的話題。而依然悠揚的詩歌,則成了她們聊天的背景音樂。
寂寞聲音吶喊在城角里,听來好似孩童在哭啼。
寂寞聲音在忙碌的人心,匆忙中總無一刻停息。
寂寞在我睡夢里,寂寞聲音縈繞我記憶。
寂寞臉孔日日等待日出,卻是迎接另一個忙碌。
寂寞臉孔布滿每個城,人們驚慌卻仍不祈禱。
……
寂寞人們入眼底,吶喊盡是寂寞的聲音。
花若語對著天空翻了翻白眼,站在花台邊無聊地踢了踢水泥台階。
「那麼多人在聚會,還唱什麼寂寞嘛!般不懂那群人腦袋里裝什麼!?」望著花叢里的非洲堇,言蕬瑀笑的溫柔。
「那是因為妳年紀還小,不能體會,很多時候,在人群里反而覺得寂寞。」說完,她又專注的看著紫色非洲堇。她記得非洲堇象征「微小的愛」,很貼切的花語,正如那一朵朵小小清麗不張揚的花色。
「听妳說話,不了解的人真的會以為妳有多老耶!拜托,言姊姊,妳了不起大我六個月,別告訴我,妳對寂寞了解的比我多。」
這回蕬瑀沒再張口,她不認為生理年齡與心理年齡能成正比,然而她也不想將想法說出。
一旁的喬笑雨則一反往常熱情活潑的模樣,拉長著一張臉,悶了許久才開口:「我要搬家了。」
「呃?」蕬瑀的表情錯愕。
「搬家!?」若語近乎大吼,接著逼問︰「搬去哪兒?妳怎麼可以搬家?妳忘了我們的約定嗎?我們說好以後蕬瑀負責開花店賣花,妳負責種花,我負責到各地去尋找稀有品種,我們三個人要建立一個花草王國,妳忘了嗎?妳怎麼可以搬家!?」
「若語!」蕬瑀語氣滿是責備。
笑雨在若語的逼問下,哇地一聲哭了、伴隨著哭聲,她抽抽噎噎說︰「我沒忘啊!可是我也沒辦法,我爸爸被公司調到台北,他們決定搬到台北住。我跟他們說我不想搬家,他們根本就不理我……
我也說了我跟妳們的約定,可是爸爸說,那個約定要等我們長大才有能力實現;爸爸說,如果我想種出漂亮的花,幾年後可以在台北的大學念相關科系……我也不想這樣,可是爸爸的話也沒有錯……」
蕬瑀模了模笑雨剪得薄薄短短的發,輕聲說︰
「喬爸爸說得對,我們的約定要等我們都長大了才有能力實現。我跟若語可以答應讓妳搬到台北,不過妳要先向我們保證,將來念大學一定要選相關科系,而且離開屏東後不可以忘了我們的約定,更不能因為交了新朋友,就把我跟若語忘記。」
蕬瑀的話等于是一次安撫了兩個人,不只讓笑雨能安心離開,也讓莽直的若語願意「放過」笑雨搬家這件事。
「好吧,妳要保證不可以忘了我們的約定。我可是告訴妳喔,為了我們的約定,我已經跟我老爸要了一塊很大的地,我老爸也已經把那塊地過到我名下了,妳可別讓那塊地變成無主孤魂喔!妳要敢忘記我們的約定,我跟那塊地變成鬼都會找到妳!」若語如是說。
連一塊地都能讓若語掰成有靈氣的鬼!?這「番話」惹出蕬瑀的笑聲!
笑雨也跟著破涕淺笑,帶了些挖苦味道說︰
「妳沒變成鬼就已經很可怕了,我絕不敢忘記我們的約定。我們就在堂前再立一次誓,上帝當我們的見證,好不好?」
「當然好!」若語壓根忘了要追究笑雨那句「妳沒變成鬼就已經很可怕了」的挖苦,听到笑雨自願在上帝的見證下再次立誓,她因笑雨即將離去生的煩躁,頓時全消。
她們三個人只有笑雨是真正的基督徒,她跟蕬瑀都是沖著笑雨的面子上教堂的。這回笑雨甘願在教堂前立誓,還搬出她篤信的上帝,那她鐵定不會忘記她們的約定了。
三個少女正教堂的花圃前、在炙熱的艷陽下,勾了勾彼此縴細的小指。
約定儀式結束後,主日崇拜也同時結束,聚會的眾人陸陸續續步出教堂,接下來便是午餐時間,通常會有超過一半以上的教友會留下來用餐。
看見步出教堂的教眾對若語而言,等于是看見「午餐」,早餓得發慌的她,拉著笑雨的手往午餐地點--副堂快步跑去,仍不忘回頭喊還蹲在花圃前的蕬瑀動作快些。
望著笑雨與若語的背影,蕬瑀有些發怔,一個有「鬼」威脅、有上帝見證的約定,真的會成真嗎?
她淺淺拉開一抹笑,拍了拍手上的塵土,站直身,抬頭瞥了眼當頭的刺目太陽。
低下頭,她花了幾秒鐘做她的第一個默禱。
她不是個信上帝的人,然而這一刻她卻希望真有個上帝,希望那個也許發明了太陽、天地的上帝,能讓她們的約定成真。
第一章
五年後
台中市區,文心路上一家別致茶館門前,站著兩名氣質回異的女子,其一長發飄逸,樣貌溫婉秀麗,身著鵝黃色連身長裙;其二短發薄削,身穿白色T恤配搭藍黑色牛仔長褲,精致的五官讓幾分男孩子氣遮去少許光芒。
「我們要不要先進去坐?若語應該快到了,」蕬瑀猜測笑雨等得有些不耐煩,不停撥著額前短發。
「她從沒遲到超過十分鐘,我們來早了一點,再等一下沒關系。」笑雨轉頭給蕬瑀一個微笑。
五年可以改變多少事?也許很多,也或許很少。
在蕬瑀看來,自國中分別後,笑雨的外表改變得不多,一樣是剪得薄薄的短發、男孩子氣的裝扮。反觀自己,其實她的改變也不多,一樣是過肩的長發、一樣絕對女性的穿著。至于還沒到的若語,除了將黑色長發燙鬈了、染紅了之外,改變的恐怕也不多。
重要的是,她們三個人之間的情誼,沒讓五年的光陰沖淡,反而更濃了。
若要仔細盤查這五年的時間,究竟改變了什麼?大概就是她們成長了,各自上了不同的大學,經歷了不同的人生際遇,例如,蕬瑀的父母過世、笑雨為了不明原因不再上教堂了,而若語也閑著她不了解的原因,一心想要開創轟轟烈烈的事業。
「對不起,我遲到了。妳們怎麼不先進去等?」一手握著卷成筒狀的設計圖,一手看著腕表,嚴格來說,花若語不過是遲到了三分鐘。
「算準妳就算遲到也絕不會超過十分鐘,就在門外等妳了。」笑雨說。
「蕬瑀,妳回去可要好好謝謝妳大哥,他介紹的建築師棒透了,他設計出來的『伊甸園』,沒得挑剔。走吧、走吧,我們趕快進去看看設計圖。」若語晃了晃手上的設計圖,領在最前頭踏進茶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