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爺的話,是荼蘼不教人說,這只是荼蘼個人問題,忍一忍便過去了,不需大肆宣揚。」
聞言,鐵子正握緊了負在身後的手,額角抽緊。
她不說話還好,一開口,就讓他更惱。
他轉身,只見那女人,已經伸手撐起自己。
烏黑的長發如瀑垂落,她的外衣已經讓人褪去,身上只剩素白單衣,因為她的動作,寬松的單衣微敞,滑下她雪白的肩頭,出大半的肌膚。
想也沒想,他立刻上前一步,不著痕跡的擋住身後其他人的視線,開代︰「子御,送公孫大夫出門,順便到藥行領藥。」
「是。」管事低頭應聲,伸手請大夫出門︰「公孫大夫,這邊請。」
不待兩人離開,他已看向那結巴的織娘︰「你可以回作坊去了。」
「是……」織娘松了口氣,立刻轉身,跟著大夫和管事出門,只差沒拔腿狂奔,完全忘了不該留孤男寡女共處一室。
眨眼間,他已將屋里所有人都支開,可眼前的女人,卻半點也不驚慌。
她只是將松月兌的單衣拉回肩頭,靜靜坐在床榻上,似是丁點也不在乎若非還有更貼身的褻衣遮掩,她早已讓他給看光。
「你不喜染房味道,為何不和我提?」他直視著她,著惱質問。
她垂著眼,好半晌,才淡淡道︰「那是小事,只是荼蘼個人問題,並不重要。」
鐵子正瞪著她,薄唇一抿,冷然開口。
「以後作坊由子御負責,你不許再去。」
荼蘼一愣,猛地抬首︰「作坊里,並非人人都喜那味道,為何單只荼蘼不許?」
「他們是工匠,你不是。」
「子御也非工匠。」
「他是管事。」鐵子正冷著臉,負手直言︰「你和他身分不同。」
她微微一僵,雪白的小臉,幾乎在瞬間,變得更白。
「奴脾……」她垂下了倔強的臉,恍若遭遇冰雪強風而調零委靡的花。「知道自己和子御不同。」
他眼角一抽,幾乎被她激出了脾性。
他年少失怙,家業幾乎完全被人瓜分,是他忍氣吞聲,走遍大江南北,才打出如今的天下,過去曾有的年少輕狂、稜角脾氣,早已在經商這些年,磨掉修光。
不知為何,偏這女子,近年來,越來越容易惹他生火。
深吸口氣,他伸手抬起她的小臉。
「你不是奴。」鐵子正凝視著她,再一次的,聲明︰「你明知,鐵府里,沒有奴隸。」
的確,鐵家沒有奴,盡避他家大業大,盡避各家貴族商賈皆有蓄奴之習,但他卻反其道而行。
鐵子正,不蓄奴。
他買奴回府,卻給予奴隸自由,非但給薪晌,還照顧身家,換其一輩子效忠。
買人,必先買心。
那是他說過的話,行過的事。
這……是在買她的心嗎?
荼蘼看著他,苦澀譏諷反問。
「我非客,亦非主,若非奴,該是什麼?」
他無言,凝望著她。
末了,一語未發,轉身離去。
作坊,是她的成就。
避理內務,和管理商務,是兩回事。
她需要那個工作,需要到紡織作坊去,才能學習到更多關于經商的實務。
荼蘼知道,自己不該逞一時口舌之快。
她應該要學習身段放軟,但那一瞬間,卻忍不住,將深藏心底七年的苦,月兌口問出。
七年來,家里的人,始終未曾來探望過。頭幾年,爹娘還曾捎來訊息,但這些日子,卻連點只字片語、口頭問候都沒了。
那不是他的錯,但她忍不住。
當他拿身分來壓她時,她就是忍不住。
如果她非主、非奴,亦非客,那她究竟是什麼?如果她不學習經商,不能再去作坊,她刀茶荼蘼在這里,可還有棲身之處?
惶惑不安,充塞心中。
荼蘼坐在床上,看著夕陽西下,只覺得身似浮萍,在茫茫大海中飄移。
她必須去道歉,她曉得。
即便得求他,她都得回到作坊工作。
所以,她穿上衣裙,去了議事廳。
在她悔恨掙扎的時候,屋外天色已暗,丫鬟已將廊上燈火點亮,她來到議事廳外,卻又心生躊躇,好不容易,鼓起勇氣要開門,卻听門內,傳來他冷冽的聲音。
「你確定,刀家家主,真是如此說?」
「是。」貨行的管事子虛,平鋪直述的道︰「他道,女婿經商失敗,是以所賺之盈余,盡皆借其周轉,今年一樣,無力償還其債,如若鐵爺還望舊情,但請寬宏,再展延一年。」
門外荼蘼一僵,全身發冷。
鐵子正沉默半晌,問︰「子虛,你看如何?」
「刀家三年前以嫁次女籌聘為由,兩年前再說倉庫失火,去年又道遭戰事牽連。年年都要求展延,請借新款,子虛不認為,刀家有能力或誠意,償還其債。」
這話說得很重,荼蘼听得心更寒。
她從未知曉,小妹已在三年前出嫁,從未听說,家里又要求展延債款,更不知道,他們舊債未償,竟又向鐵子正再借新款。
沒有人告訴她,更無人想到要征詢她的意見。
「他們欠的總額是多少?」鐵子正再問。
門內傳來家里的借款金額,子虛一條一條的報,一年一年的計算,刀家年年向鐵子正借貸,過去數年,只有增,從未減。
他們連丁點都沒還過,更別說是要贖她回去了。
突然間,羞恥的窘迫,擴散到四肢百骸,讓她全身忽冷忽熱。
餅去幾年,她以為自己替鐵家賺了錢,以為自己在這里掙到了些許位置,或許還多少替家里還了些債。
但原來,她賺的根本連欠債的利息也不夠。
她從未感覺如此羞愧,從未感覺如此無地自容。
全身上下,冷熱交雜,她不知道,自己為何人在這里,卻听見他又開了口。
「這事,別讓荼蘼知道。」
「子虛曉得。」子虛頓了一下,問︰「那刀家今年請借的新款?」
「給他。」
她愣住了,完完全全呆愣在門外。
他明知刀家還不起,明明曉得刀家前債未清、舊債未還,為何還要借?
鐵子正冷聲道︰「他要借多少都行,但叫他親自過來,見了荼蘼再給他,讓他說是行商經過,特來探望,不許提及其他。」
這附注的條件,讓她心頭微顫。
他在想什麼?
這男人到底是……在想些什麼?
同情?憐憫?抑或另有所圖?
她不知道自己該如何想,也不敢再听下去,恍恍惚惚、怔怔忡忡的,她回到自己屋里。
寒夜里,無聲飄起了雪。
那一夜,她就那樣在黑夜里坐著,沒點燈,沒生火,寒意透進了心頭,涼進了四肢百骸。
這些年,這般辛苦,為誰呢?
為誰?
爹嗎?娘嗎?小妹嗎?大哥嗎?誰又曾想著她了?
誰?
思緒,千回百轉,繞了又繞,卻怎樣也找不到出口,只覺渾身冷熱交雜。
恍惚中,以為睡去,卻又不曾。
惡夜里,她听見屋外有歡笑聲,尋了出去,卻一腳踏入思念已久的故鄉,以為自己終于回到家中,她匆匆奔至廳堂,隔著門窗,看見大家圍爐吃飯,歡聚一堂,爹與娘笑著,大哥小妹笑著,家族親友都笑著,大鼎里肉湯騰騰,桌上擺滿了菜。
她推門欲進,大門卻不動如山。
她敲著門、擂著門,喊著爹娘,喊著兄妹,堂內卻無一人回首。
再一細看,家里的人,面目卻模糊一片,她想不起家人的臉,記不起爹娘的樣貌——
她更慌,敲得更急,喊得更響。
「爹——娘——開門啊——開門啊——」
終于,娘來了,開了門。
「你誰啊?」
娘的臉,還是一片模糊,沒有清楚的模樣,她含淚望著那熟悉的人影,道︰「娘,是我,我是荼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