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女子,是他的玩笑嗎?抑或是他從南蠻異國,帶來的另一名家奴?
他跨入門檻,走了進來。
她瞧著他邁步朝她而來,腳步不急不緩,似不見那躺在地板上的女子,他瞧也沒瞧那女人一眼,直接來到她跟前。
她放下筆,起身離開桌案,跪到一旁,將雙手擺放于膝,俯身恭迎。
「爺。」
男人眉頭微擰,瞧著她︰「我十年前就說過,這些禮數,都可免了。」
「禮,不可廢。」她繼續垂眉斂目,俯首沉穩的道︰「爺是爺,荼蘼是下人。若然亂了禮數規矩,士族商賈皆會瞧輕鐵家。」
男人低頭俯視著她,眼角微抽。
他放下燈籠,將火掩熄,彎身在桌前軟榻上坐下,盤起腿,深吸口氣,揉著額角,淡淡嘆了口氣。
「你說這些,可是存心氣我?」
那語氣,帶著深深的疲倦,教她心頭莫名抽緊,她粉唇微抿,眼睫依然低垂,恭敬如常。
「荼蘼不敢。」
「不敢?」他自嘲的揚起嘴角,「算了,就當你不敢。既然不敢,這里沒有外人,你要行禮如儀,等有外人再說。」
沒有外人?
不自禁的,她偷偷瞄了那依然躺在前方呼呼大睡的女人,此刻那人蜷縮熟睡著,睡到連口水都從嘴角流了出來。
他沒注意到那女子?
幾不可聞的嘆息,再次傳來。
她終于忍不住抬首,男人剛硬的臉,被燭光強調了深淺,如刀鑿刻。
男人的臉上有著疲倦的痕跡,他一手支在桌案,揉著額角,一手則隨意的翻看她剛剛處理完的書簡。
「爺深夜來此,找荼蘼有事?」她將冷掉的茶壺,提至一旁的暖爐里加熱。
今晚稍早,他才剛從外地回來,出門月余,她清楚他已經累了,還特地讓人替他備好盥洗的熱水,以及清淡的晚膳。
原以為,他梳洗用餐後,早該睡了,未料他竟深夜上門。
听見她的問話,他沒有回答,反問︰「市里的總布又增加了?」
「是。」她將小爐的火,重新扇起,邊回道︰「市令月初已明令公告,我已派人打點好了。」
男人一扯嘴角,沒多說什麼,國家要打仗,強征稅收,身為一介商賈,除了乖乖繳稅,還能如何。
她的字,還是像以往那般簡潔秀挺,沒有一絲多余。
他看過一卷,伸手再拿一卷,攤開來,看見上頭她的加往,交代道︰「巴蜀近年氣候較穩定,今年多和那兒買些糧,把原有的數量加倍,屯著也好。」
「已經加了,這批,是後加的。」
他一愣,抬眼,只見她將加熱的茶壺,提了過來,跪在他身邊,替他倒了一杯熱茶。
茶香撲鼻,白煙冉冉。
她白哲的容顏近在咫尺,近到他能嗅聞到她發上那淡淡的馨香。
「近來情勢不穩,怕又有戰事。」她將茶水倒了七分滿,再把壺擱置一旁,然後抬起他方才看完,隨手放在桌案上的書簡,仔細卷起。
「你如何得知?」鐵子正瞧著她優雅的動作,好奇開口詢問。
「燕地愷甲又漲,丹砂、金石,市價亦升,胡馬也有人大舉引進,許是有人在暗中收購,往年屯兵買馬收糧,皆為戰事。戰事若起,糧價必會飛升,谷雨剛過,秧苗己栽,若等爺回來決定,怕己被人訂走,所以我才自主請人加購,和當地農戶事先買下今秋糧作。」
她將書簡卷好,抬首見他凝神望著她,心頭不由得再一跳,但這回,她沒有閃避他的目光。
「爺,覺得荼蘼多事?」
這個問題,有點多余。
這些年來,在內務上,他不曾插手過她決定的事。
多年相處,他原以為,她已經不畏懼他。
敬他,但不畏他。
還是,她依然會感到害怕?
「不。」鐵子正看著眼前的女子,柔聲道︰「你做的很好。」
心頭,莫名怦然。
她垂眸,將卷起的書簡以繩綁好。
眼前的女子,沒有表情,垂下的眼眸,也讓他看不見她眼底的情緒。
她為他的稱贊,感到高興嗎?抑或,只是為此松了口氣?
這些年,他雖然放權讓她主事,但也只管內務。他沒想到,她光是在城里,從市集買賣交易之間,就能從中,掌握周遭情勢。
或許,對她來說,當鐵家的內務總管,是大才小用了,畢竟,她是齊商之女,雖是巫兒,從小也習商務。
輕輕的,他握住她垂落身前的烏黑長發。
握著書簡的小手,微微一僵,緊握。
不是沒有察覺到,她的緊張,但他依然,握著那縷仍帶著她身上余溫的黑發,輕輕以指月復摩挲。
「爺,夜深了,您該回房歇息了。」
他抬眼,將視線,緩緩從指間柔順的發,往上移到她的臉。
她依然垂著眼,可淡淡的暈紅,上了她的頰面。
所以,她還是會在乎的。
是惱極,還是羞極?喜悅,抑或厭惡?
又或是,不得不忍?
這數年,他總無法自制的臆測著,眼前女子的心思。
他拉近她的長發,湊至鼻間,悄聲問。
「你這是趕我?」
縴縴的小手,收得更緊,將竹簡壓出了細微的聲響。
「荼蘼不敢。」
又一個不敢,好一個不敢。
他閉上眼,唇角難掩苦笑。
然後,松了手。
烏黑柔亮的發絲,從他指間滑落。
他起身,沒喝她特別為他加熱的茶水,也沒去注意,她是否因為他的放手,而感到放松,只開代。
「晚了,別再弄這些帳務。」
他轉過身,邁步離開,臨到門邊,又停了下來,回身看著那跪坐在桌案旁的女子。
她依然維持著那拘謹有禮的姿勢,兩手也依舊緊握著那卷書簡,就像一尊陶土做的人偶。
「荼蘼。」
「爺,還有事?」
他注視著她,幾乎想命令她抬起頭來,不要那麼循規蹈矩,不要那般一板一眼,不要那麼……像個下人。
他幾乎就要開口,但最後,卻仍忍了下來。
「早點睡。」
他說,然後轉身離開。
荼蘼微訝抬首,看著他高大的背影,心頭浮現難以言明的情緒。
這男人,忘了他提來的燈,也沒有回答,他深夜過來,究竟是為了何事;這些書簡,不急著在夜里查看,她清楚,他知她不會誤事,才讓她接手內務。
所以,他到底是來做什麼的?
倏忽間,眼角,驀然有了動靜。
她朝那兒望去,看到了那名女子,一時間,荼蘼小小的吃了一驚。
方才被他這麼一攪,她竟忘了,這個異族女子的存在。
他似乎從頭到尾,沒有注意到這女子,看起來也不是故意鬧她,也就是說,此女恐怕……是非人?
原本熟睡的女子,不知何時,已經醒了,她瞪大了惺忪的睡眼,以手撐起了自己,有些慌張的打量著四周,似是不知自己為何身在此處。
當她視線和自己對上,荼蘼看見她臉色微微發白。
兩人相看無言,黑夜里,一室寂靜。
在那寂靜的片刻,荼蘼注意到了一件事。
她沒有影子。
燭光映在她身上,但她身邊的地板上,沒有任何應該存在的陰影。
就在這時,那女子有些遲疑的,開了口。
「不好意思我好像有點睡迷糊了請問,這是哪里?」
荼蘼將手中的書簡,堆放回原處,思索著是否該理會這不知從何而來的孤魂。
很小的時侯,她曾听族里長老說過祖靈之事,她是巫兒,早有會遇見祖靈的準備,但打小卻不曾見過,直到現在。
這女子,衣著奇特,怎麼看,也不像是齊人打扮,更甭論是刀家先祖。
荼蘼抬眼,瞧著她。
眼前的女子,臉上帶著微微的迷惑與困窘,和些許的慌。
不知怎地,她讓她想起了多年前,那個被迫離鄉背井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