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垃圾,這次的供奉者,好像很香啊。」
它冷汗直冒、心頭狂跳。
兩百年之前,曾有個供奉者,就是被赤尾大人迷惑,硬拖進洞里,連皮帶骨給吃掉的。
它知道,主人之前也吃過供奉者。
「我……我不知道……」它低垂著腦袋,舌忝著干澀的唇,緊張的說︰「我沒見過,我上去時,人……人類都已經走了……」
它還沒來之前,主人是負責去拿供奉的,因為那會有接觸到陽光和巫覡而受傷的可能,所以沒有妖怪要做。對妖魔們來說,低賤的人類,只有兩種。香的,和臭的。香的好吃,臭的難吃,但聊勝于無。能阻止他們的,只有巫覡們所設下的那扇無形的門。
它可以感覺得到,主人冷酷的視線,掃過它的頸項和腦袋。
不要怕、不要怕,它緊縮著身子,恐懼的告訴自己。
回來前,它記得把自己弄髒了,還去垃圾里滾過了一圈,它把她送給它的東西,全藏在森林里。
它已經完全去除了她的味道,主人不會知道的。
即使如此,那冰冷的視線依然叫它如坐針氈。
「哼。」烏鬣冷哼一聲。「你一定都是過午之後才去拿的吧?」
「太陽、太陽太大了……」它抖顫的說︰「我……我會被燙傷……」
「沒用的東西。」他不屑的哼了一聲,踹了它一腳。「把水拿去倒了,滾遠一點,別礙了我的眼!」
那盆骯髒的洗腳水,飛濺了起來,噴到了它的臉,但它一點也不在乎,只是趕緊端起臉盆,匆匆跑走。
把水倒到水溝里時,它因為一下子松了口氣,幾乎要蹲在一旁吐了出來。沒事了、沒事了…它把木盆拿去收好,蜷縮回自己陰暗的角落里,環抱著膝蓋,強忍著惡心的感覺。
它必須要小心一點、小心一點。
不,不是它,是他。
他不是垃圾,才不是垃圾。
他必須要小心一點、小心一點,小心再小心,才可以保護她,才不會讓她被發現,才不會讓她被吃掉。
你不是垃圾。
他閉上眼,想著她。
讓她的聲音,告訴他、安慰他,和他保證。
絕對不是。
對,不是,我不是。
我是他,不是它。
我不是垃圾……不是……
淚水,悄悄滑落眼角。
他在冰冷的黑暗中,假裝她依然擁抱著他。那溫暖的擁抱,足以讓他度過最嚴酷的寒冬。他緊抱著膝頭,緊抱著她說的一字一句,緊抱著那浮現在他黑暗生命之中,最溫暖的火光。下一次,他會抹更多的泥巴在身上,他會把自己弄得更髒,只要能保護她,就算要他整個泡到垃圾堆里,他都願意。
只要能保護她……
第六章
夏。陽光燦燦,在水中閃耀。河面上,波光鄰鄰,水鳥不時飛掠過河。午後,紫荊在河邊撈起抓魚的竹簍時,听到了孩童的叫喊。
「紫荊!紫荊!」
她起身回頭看去,瞧見一位高大的男人,駕著驢車而來。驢車上除了他,還有兩位正拚命對她揮手的小男孩。
男孩們在車子還沒到時,就心急的跳了下來。
「阿羅、瓦喇!」她露出笑容,一把抱住朝她奔來的男孩們,笑著道︰「幾個月不見,你們怎麼一下子就長大啦!」
「因為我們吃很多飯啊!」男孩們開心的飛撲到她懷里,異口同聲的笑著宣布。
她還沒開口,小的那個已經急著道︰「紫荊、紫荊,我們可以下水嗎?我們可以下水玩嗎?」老大在旁搶話,道︰「爹說要問妳,妳說可以才可以。」她微笑點頭,「嗯,可以。雨季的水位已經退了,不過還是要小心喔,不要離岸邊太遠。」
「太好了!」歡呼一聲,男孩們瞬間拋下她,月兌掉衣服,就往水里跳進去,連著撲通兩聲,濺起了好大的水花。
雖然年紀小小,但兩人泳技很好,不一會兒就從水里鑽了出來,像兩條魚一般,在河里嬉戲打鬧著。
男孩們的開心,讓人忍不住也跟著揚起嘴角。
慢吞吞的驢車直到這時才來到河邊,駕車的男人將車停下,舉起手朝她一擺,燦爛笑著,「喲!好久不見!」
「喀努大哥,好久不見。」她笑著和他打了聲招呼。
「抱歉,我應該要直接把東西送到妳家的,但那兩個孩子堅持要到河邊玩水。」
「沒關系。」她抬手遮住陽光,仰頭看著那高大的男人,揚起嘴角,「辛苦你了。」
喀努是西方來的礦工。他們一族,從以前就替巫覡們挖水晶礦,挖出來的水晶,經過喀努他們的加工打磨,才會送來她這邊。平常都是好幾個月才會來一次,但最近因為那場戰爭,水晶的消耗量大增,喀努才不得不月月都來。「不客氣。」他豪爽的笑著,伸出手,模模她的頭。「妳別想太多了,想太多會長白頭發的。」
她仰起頭,露出微笑,只有他,還會把她當成十歲的小泵娘。
他笑著道︰「來吧,我送妳回去,那兩個孩子還要玩上一會兒呢。」
紫荊抓著魚簍,在他的協助下,上了車,一邊朝車後張望,問︰「嫂子呢?怎不見她?」
「她快生了,我讓她待在家里。」喀努瞧著她,笑著說︰「她也很想來的,但我怕她中途生了,好不容易才說服她留下的。」
「她狀況還好嗎?」
「還好,一天吃好幾碗飯呢。」他笑呵呵的說︰「她懷前兩個時也是這樣,胃口很好呢,和其它姑娘都不一樣。」
「吃得下很好啊。」她噙著笑道︰「嫂子若沒吃,你才是那第一個會擔心的吧。」
「也是啦,哈哈哈哈!」
喀努哈哈大笑,他駕著驢車,不一會兒就入了村,在她的屋子前停下。他跳下車,扛起車上沉重的麻袋,走上樓。她跟在他身後上樓,在他整理水晶時,轉到廚房準備飯菜。喀努大哥和他的家人,是少數會在她這邊過夜的人,他們家族的人,不是巫女,也非覡者,雖然知道她是守門人,他們卻不怎麼害怕。
喀努替她把柴火搬上了樓,一邊和她聊天,一邊替孩子們燒熱水。
黃昏時,兩個男孩跑了回來。
他們和她一起吃飯、一起談天說笑。
這屋子里,難得充滿了笑聲。
當黑夜來臨,星辰爬滿天際,她替孩子蓋上被子,看著孩子們在睡夢中的笑顏,沒來由的想到山里的夜影。
他一直都像個影子,膽小、怯懦,躲在陰影之地。
一天又一天,他慢慢的對她敞開自己,慢慢的學習信任她。
有時,他會突然發起呆來。
她知道他回想起從前的事,卻很少和她提及,他不提不快樂的事,他只是重新學習一些早該懂得的事。
像是梳頭,像是把肉煮熟來吃,像是……微笑……
「你在做什麼?」有一天,她看見他又蹲坐在水邊,看著水里的自己,忍不住擔心的上前詢問。他抬起頭來,有些害羞的開口。「我在……練習微笑…」她幾乎要為此笑了出來,然後才發現他是認真的。
他在練習微笑,因為他不記得該怎麼笑。
「我笑起來好奇怪……」他困擾的說,重新低下頭,面對著泉水,咧開他的大嘴,擺布他臉上的肌肉。
歡笑,對一般人來說,是如此自然的事,但在這之前,他卻連笑都不敢,都害怕旁人會因此生氣。
所以,他才要練習微笑。
他擔心自己笑不好,害怕旁人會因此討厭他。
喀努大哥就從來沒有這種問題。
看著那躺在草席上,已經攤成大字形,呼呼大睡的男人,她勾起嘴角,好笑的跨過喀努的長腳,離開房間,來到廚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