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她第一次自己孤身前來這里時,曾因為好奇而順著澗水而上,瞧過那開了滿樹的紅花。
她很想再去看看,但那可以等到回程時再說。
妳必須在正午之時,才能接近供奉之地。
不可早,不可晚。
老者干啞的叮嚀,迥蕩在耳邊。
進入森林的時間有限制,她必須在天黑之前走出來,所以她總是在天未亮前,就先爬到半山腰,等太陽一出來,就要往里走,這樣才不會太過匆忙。
她把裝了水的竹筒系回腰上,繼續往前走。越是進到陰暗的山里,動物的行跡也慢慢消失。
林木之間,原本窄狹的間距變得寬闊起來,每一株樹木都長得又高又大,粗壯結實的樹干,需要好幾個大男人手牽著手才足以環繞。山里的樹長得越高大,頂端的林葉越密,如傘扒般的樹葉遮住了陽光,即使在白天,林子里大半也陰暗如夜晚。因為幾乎照不到陽光,這里的野蕨雜草也少。林上的葉,落了就掉到地上,層層堆棧腐敗著。
她穿著老覡者留給她的鹿皮小靴,踏出的每一步,都陷入那些腐敗的落葉之中。
這里,除了些許的蟲蛇,連動物們都不會過來。
當她進入這座陰暗的林子里時,陽光漫過了森林頂端,找到了林葉間些許的縫隙,灑落。
這是一座黑暗的山,有著黑暗的林子,必須在日正當中時才能進來,否則就什麼都看不見。
她在寂靜平緩的林地里,安靜的往前行。
陽光只有在樹林上起風時,才會透過樹葉的縫隙,悄悄灑落,這里一點,那里一束,它們迅速閃現,又飛快消失,然後在另一處出現,再消失。
扁影,在黑暗中無聲流轉。
枯掉的葉,像鳥羽般,緩緩在光影中翻飛著,掉落在她周圍,遠的、近的,前方的、後面的。
啪……啪……落葉掉到地上的聲音,很輕很輕。她走路的聲音還大一些。初來時,她很害怕進入這座不能進入的森林,就連落葉的聲音都會嚇到她。
她依然記得,年幼的自己緊抓著覡者的衣角,恐懼得不敢睜眼。
但當她來過一次、兩次、三次……無數次之後,慢慢的,她不再害怕這座寂靜的森林,甚至開始覺得,這幽暗的森林里,其實也有屬于它的美麗。
她慢慢的走著,經過一棵又一棵的巨樹,若非依循過往先祖覡們留下的記號,就算是她,也會在這里迷路。
花了半天的時間,她終于再次看見了前方的亮光。
那是這處廣闊的黑暗山林里,唯一有著陽光的地方,因為那里有著一座突兀的巨大山岩,山岩高而闊,從土里直插天際。
因為這塊岩石有好幾間屋子那麼大,它實在太大、太堅硬了,樹根長不上去,所以只有這里的這一小片天空,沒有覆蓋著層層密密的林葉,可以照得到些許的陽光。
即使如此,也只有在正午時,陽光才能直直灑落下來,映照在大石上。
雖然一日只有寸許的光陰,但那已足夠讓巨岩上長滿了青苔,還攀著藤蔓。巨岩前方照得到陽光的土地上,有著一小片的青草,還有幾叢花。這是這處禁忌森林之中,唯一有的光亮,也是唯一有色彩的地方。以前,這里並不是這樣的,當時這地方並沒有花。但滿眼的綠意,已讓幼時的她驚嘆不已。
這明亮而刺眼的光與綠,在這黑暗之中,像神所賜福之地。
這是供奉地,當巫女與覡者帶供品來時,我們都得為他們送到這里,奉上供品,祈求山神賜予平安。
一開始,都是覡者帶她來的。
但五年前,覡者往生了,從此之後,那成了她的責任。
她提著竹籃,走到巨岩之前,陽光之下。
那塊巨岩很大很大,它的正中央有著一個黝黑的洞穴。
在黑洞之中,有一個小小的、石制的案桌。
她垂著眼,在案桌前跪了下來。
村里最老的覡者,一而再,再而三的告誡著她。
不可正視山神。
不可進入供奉的洞中。
不可把闢邪的項鏈拿下。不可,千萬不可,忘記供奉。無論發生什麼事,每個月最少也要有一次,妳一定要記得前來供奉。她跪坐在正午的陽光之中,打開了竹籃,把村長交給她的木盒,恭敬的放入洞中的案桌上。
第一次跟覡者來時,她才十歲。
如今,她已經二十了。
十年,彷佛在一眨眼,就過去了。
這麼多年來,她不是不曾懷疑過山神的存在。
但每回覡者將供品放在案桌上,下回再來,那供品都會消失無蹤。
有一回,覡者將供品擺放上去,帶著她往回走時,她在幽暗的林子中,好奇的回頭,只一眨眼間,桌上的供品已經不見了。
後來,再跟著覡者來時,她忍不住偷偷的留下了一朵小花。
當她在林中回首時,那朵花也不見了。
她從來不敢告訴覡者,關于那朵花的事;除了供品,人類並不被允許留下任何東西在這里。
後來,她一次又一次的跟著覡者前來,在這一年又一年之中,覡者漸漸老去,病了,然後往生離開。當供奉變成了她的責任的那一年,她忍不住開始在巨岩旁,種花。她發誓,有好幾回,她都感覺到有人盯著她看。或許是山神,她想。在這山林的最深處,沒有動物,連蟲蛇都不來。
也許是因為如此,種在這兒的花,總是開得特別嬌艷。
獻上了供品,她在草地上坐下,一邊從竹籃里拿出午餐吃著,一邊享受著陽光,和徐徐吹來的風。
鎊式各樣的花,迎風搖曳著。
吃完了飯,她仰躺在草地上,享受春風拂過臉龐的感覺。
一朵雲,飄過了那小小的天空,稍微遮住了日正當中的陽光,然後又緩緩飄開。
她不禁閉上眼,享受溫暖的春陽。
這里,是如此寂靜又溫暖。
有時候,躺在這邊,她會覺得自己彷佛和大地、和這座森林,合而為一。
對村里的巫覡們來說,這里是禁忌的森林,但對她來說,這兒卻是她休息的地方。
她深深的吸了口氣,讓花香、草香和泥土的香味充滿心肺。
微笑,浮上嘴角。她讓自己放松下來,感覺著大自然,卻在不自覺中,緩緩睡著。
又是那個姑娘。她身上戴著闢邪的銀項鏈,上面還編織著七彩的琉璃珠。它真不敢相信,她竟然就這樣躺在草地上,睡著了。陽光已經開始偏斜,但她躺的地方仍在日照之處,不過樹蔭已移動到她身旁。
它應該要回去了,可今天時候尚早,昨夜的宴會一直持續到清晨,主人們喝了酒,喧鬧到早上,現在他們都還在睡覺。
以前,來的人總是一個老頭,後來那家伙帶著她一起來,當時她還小小的,身高不到那老頭的一半。
但這陣子她慢慢長大了,有一天,老頭不再出現,變成她自己獨行而至。
它猜那老頭應該是死了。
人類的生命,總是非常短暫。
當她變成一個人時,她開始在這里種滿了花。
她是個奇怪的姑娘,所有來到這里的巫覡,都害怕停留在這里,總是把東西放了就走,只有她會留下。她的籃子,已不在陽光下。它聞到食物的味道,很香。
口水因為那香味,不自禁的分泌著,它已經好幾天沒吃東西了。
戒備的,它瞧著那睡著的姑娘。
她的呼吸規律,表情放松,沒有醒來的樣子。
它吞咽著嘴中的唾體,再瞥了眼竹籃,眼中浮現貪婪的。
人類,都是不可信任的。
但她不過是個姑娘,就算看到了它,又能拿它怎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