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遲來緊緊地摟著她,任何安慰的話在此時說來都覺得過于輕巧無謂。
「幸福的人,可能一直到七八歲才會記事,可是對痛苦的人來說,可能會連他來到這世上的第一聲啼哭都能清楚記起。我想,我就是那個痛苦的人,記得我的第一聲啼哭,記得我母親流過的每一次淚受過的每一次苦,可是我,完全無能為力。當我知道她自殺以後,我恨她,恨她為什麼不帶我一起走,撇下我一個人走在冰冷黑暗里,好似永遠都見不到光明。
母親入獄後,我被送到了父親那里。那個夫人當著刑警的面,笑靨如花,轉過身去,就給了我一巴掌。我的父親對她唯命是從,完全一個鼻孔出氣。她要是給我一巴掌,他就跟在後面踹我一腳,在他們眼里,我是一個笑話,是個錯誤,是個抹不去的恥辱。我父親甚至對那個夫人說,她不是我孩子,你也知道她媽是個賣婬女,鬼知道她當時懷的是不是我的種,她讓我背了這麼多年黑鍋,你一定要幫我平反。
「我被趕出門的時候,他們寧願追著垃圾車跑上五百米把我的行李扔掉,也不願把我的全部家當還給我。從那天始,我就將自己判定為孤兒,並且毛遂自薦進了孤兒院。可惜,即便是住進了孤兒院,日子也無法太平。那個女人就像嗅覺靈敏的狗,當我看到她趾高氣揚地出現在孤兒院,我就知道我的日子再也無法安寧。
「她似乎把欺負我當成了人生的至大樂趣,每次去孤兒院,她都會帶去很多吃的喝的穿的用的,可是,每次她都在派發之前對其他孩子說,唐一一是壞孩子,你們誰要是和她玩兒,這些東西就沒你的份。如果我不理她,她就揪著我頭發逼我看她,然後沖我冷笑,說什麼‘你母親竟然在我沒解氣之前就敢死去,那麼剩下的就母債女還,我會讓她在九泉之下都無法心安’。
「因為她的特別關照,我被完全孤立起來。吃飯時,別人是米飯饅頭,輪到我就是面湯泡飯,天冷時,別人好歹有件御寒的衣服,而我永遠只能瑟瑟發抖。吃飯時,我永遠被排在最後。干活時,我永遠被擺在第一。終于熬到上小學的時候,我被送到了寄宿學校,而那里,是另一段折磨的開始。
「剛入校沒多久,宿舍里就接二連三地發生丟錢事件,而我則成了重點懷疑對象,我的身世再次被公諸于世。從那時起,我就開始明白,除非那個女人死,否則我這輩子我都別想安寧。不知道有多少次,我想殺了她,可我是那麼不甘心,不甘心像我母親一樣死得不明不白不清不楚,不甘心在我死後還要遭受別人的指指點點,所以,我只能詛咒她,在心里無數次地詛咒她,祈求她遇到天災人禍被老天爺捉拿歸案。可是,她仍然活得好好的,並且數年如一日地操縱著我的人生。
「以後,只要誰丟了東西,我就被搜身。有時候,我是清白的,有時候,我百口難辯。有些人,我明明和他們無冤無仇,可他們偏偏喜歡與我作對。盡避我窮得只有兩件換洗衣服,只有一床薄薄的被褥,甚至窮得連個書包也沒有,可是他們就是有辦法把東西塞進我的口袋我的棉絮,一次又一次栽贓成功。
「從此,我的名聲大震,人人見了我都會說一句‘她就是那個小偷,她是她媽偷了別人的種生下來的’。盡避我的‘盜竊史’累累在目,可是學校並沒有開除我,也許在老師的心里也是知道我是無辜的,可是就是沒有人站出來替我說句公道話。我想,我做人真是很失敗。
「小學和初中就是在這樣隔三差五的捉賊聲中過去,人說經過千錘百煉之後就會變得麻木不仁,可我每次在听到‘丟’、‘偷’這兩字時還是會心驚肉跳,因為我不知道這一次那些人又會想出什麼新花樣來折磨我。他們捉來蛇、蜘蛛、蠍子放進我被子里,他們讓我吃狗屎、喝人尿,他們讓我跪在地上受胯下之辱,只要他們在電視電影里看到什麼虐人新花樣,就會想找我一試,我變成了他們的白老鼠,他們喜歡看我尖叫、哭喊、流淚、求饒。可我就是不願讓他們得逞,無法得到滿足的他們最後就會對我拳打腳踢,最過分的一次是在初三,他們把我擄到學校後面的山上想強暴我。從來沒有哪一次,讓我對人性感到如此寒心,對人生感到如此絕望,對自己感到如此無力。我躺在泥地上,被他們按住了四肢,眼睜睜地看著他們月兌光了衣服露出了骯髒的身體,而我除了該死地認命外,只能當一只沒用的待宰羔羊。」
「一一,一一,別說了,別說了。」尉遲來摟著她顫栗不止的身體,眼淚奪眶而出。
唐一一微微一笑,那笑映入尉遲來的眼中,就像鋒利的刀刃,割筋斷骨。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一一,一一,一一……」
他不敢想象她遭受了怎樣的對待,除了喚她的名兒,他不知說什麼才能彌合她心靈的傷口。
唐一一拭去他的眼淚,嘆了口氣,「不要對我說那三個字,那些事都和你沒有關系。你擔心的事,最後並沒有發生。是花哥,他救了我。他是這麼多年來,唯一一個向我伸出援手的人,可是,我卻寧願他從沒救過我。初三的最後一天,同學都外出慶祝,我一人留在宿舍收拾東西,他來了,帶著酒氣,將我撲倒在床上,那一刻我想到了母親,我好恨!我不想重蹈母親的覆轍,我想改變命運,可是該死的命運之神為什麼一直要把我往絕境上推?我努力掙扎,打破了他的頭,就好像歷史重演一樣,老師來了,同學來了,他開始胡言亂語,說我主動約他來的,說我主動月兌了衣服,說我是為了報恩要對他以身相許,說我是看中了他家的錢想要野雞變鳳凰。然後,他父母來了,不問青紅皂白就扇了我兩耳光。我氣瘋了,回手就甩了他兩耳光,然後拎起板凳就砸爛了宿舍的窗戶,拾起玻璃碎片逼著他還我清白。圍觀的人都嚇壞了,沒想到向來忍氣吞聲忍辱負重的我竟然也會有爆發的一天。他一開始還嘴硬,當看到我毫不猶豫地往手腕上劃,他立刻改了口。眾人皆當成一場鬧劇,瞧完熱鬧也就撤了,可是我,卻從中明白,有時候以暴制暴才是最有效的手段。
「然後,我升了高中,以全校第一名的成績考進去的,並爭取到了助學基金。我想,我人生中遇到的第一個貴人就是助學基金。在遞交表格的時候我還忐忑不安,因為他們會做背景調查,而我的風評不佳,我只是抱著試試看的想法,沒想到竟然申請成功。我還記得那一天,當我接到通知時,我簡直難以相信,那可以說是我自母親去世後最快樂的一天。我問他們為什麼選中了我,那個人好溫柔好和善地沖我微笑,拍著我的頭說︰因為你值得。我從來不知道,一個表情,一個動作,一句話語,竟然可以產生那麼大的力量,讓我覺得可以繼續活著真是太好的一件事。
「高中的學費食宿費就這樣得到了解決,我開心地以為命運終于發生了轉機,哪曉得日子沒太平多久,我又成了小偷。只是,那一次,他們沒有得逞。在我被叫回宿舍,被指證說在我的被褥里發現誰丟的唇膏誰丟的項鏈誰丟的皮夾時,我要求驗指紋。雖然事後證明我是被陷害的,可是我過往的歷史再次暴曬在同學老師面前,我這輩子都擺月兌不了我的出生,擺月兌不了別人的指指點點議論紛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