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打從昨日見面至今,從長安城外一直到風雲閣內,她用眼楮看、用耳朵听,所得到的訊息皆是此人是個重然諾的君子,更別說他並非她想象中那般沒人要了。
她看著他,腦海中很快又形成另一個念頭。
「宋公子,你真的要幫我?」
「若無心幫你,就不會說出口了。」他笑笑點了點頭。
「既然如此,我希望你們風雲閣在長江的貨運行能在君山設轉運站,並派人保護當地村民。」她想過了,如果風雲閣在君山設轉運站,便一定不會讓洞庭水寨的劉七如此橫行霸道。雖說強龍不壓地頭蛇,但劉七也不敢不給風雲閣面子。
宋青雲怎樣也想不到她會如此說。保護當地村民?難道她竟是為了這點而要嫁他嗎?
「曉月不敢奢想宋公子會娶我過門,但君山父老皆如同曉月的親人,曉月若不能醫好宋公子的雙眼,自當在旁服侍一生。」其實這樣更好,她本也不想嫁人--不是說做僕佣比當夫人好,而是這樣不會和他牽扯太多。
他聞言又是一愣,「白姑娘,你別這麼說,就算是看在白前輩的份上,我都要幫你這個忙。至于我這雙眼失明已久,青雲已不敢奢望,更不能這樣誤了白姑娘一生幸福。」
曉月听他話中似是不帶復明希望,對于他想法這般消沉,不禁有些不悅,「你不讓我試試看,怎麼知道醫不好?」
听出她話中的不高興,他有些錯愕,只能道︰「白姑娘,家師與我也稍懂醫術,但這麼多年來試過許多方法,皆無效用……」
言下之意,就是不信她這毛頭娃子能醫得好他的雙眼就是了。
曉月眉一抬,身子就移了過去,小手也跟著模上他的臉將其定住,「我看看。」
宋青雲被她突如其來的動作嚇了一跳,然後便嗅到她身上那股藥香味和女子的馨香。當他發現臉頰上竟感覺得到她呼出的氣息時,才知道她整張臉幾乎快貼到自己臉上了。
「白姑娘……」他欲將身子往後仰,以免又不小心踫到不該踫的地方。
豈料曉月看病患看習慣了,這時根本也沒把他當男人,當然也不覺得這麼接近踫觸一個病人有啥不對。她一手攬住他的脖子,一手仍停在他臉旁,嘴里還道︰「別動。」
宋青雲听了只好停下動作,臉頰上還感覺到她柔若無骨的小手。她將手移開似乎在他面前揮了幾下,因為他感覺到空氣的流動。跟著她又將臉湊到他面前。有一瞬間,他心里騷動了一下,竟沖動的想要上前偷她一個吻……在他內心還在掙扎時,她移開了,留下他心頭一片莫名悵然。
然後她的手又搭上了他的手腕,宋青雲忍不住又出聲︰「白姑娘。」
「別說話。」他只好又閉上嘴,讓她繼續下去。
曉月凝神探著他的脈搏,過了會兒才放開。這男人身體很好,血氣順暢,並無不順之處。
「你是怎麼失明的?」照她方才的探看來說,他雙眼應該很正常才對。
「師父沒和你提過?」宋青雲有些訝異,那她怎麼有把握他的雙眼能治?
「只大約提過並非藥物所致,也說了你們這幾年試過的方法。」
他感興趣的問,「你有什麼看法?」
「你的雙眼好好的,一點問題也沒有。」她大概已經猜出他的失明是怎麼回事了。
「什麼?」宋青雲臉上難掩詫異。
「我說你雙眼好好的,間題不在那里。你還沒回答你是怎麼失明的。」曉月執意又回到原來的問題。
「不知道。我八歲那年被師父撿回來,醒來後就瞎了,之前的事什麼也記不得。」
她一听就知道問題出在那失憶的地方,「你這二十幾年來什麼也想不起來?」
他遲疑了一下才回答,「對。」
「是想不起來,還是根本不去想?」
她此話一出,卻換來他一陣沉默。
曉月見狀又道︰「我方才拿玉佩反射陽光,你的雙瞳皆對光線有所反應。
知道這代表什麼嗎?」
他繼續沉默著,臉上一直維持的笑容不知何時早消失了。她看著他的反應,平鋪直敘的道︰「你根本沒瞎!」
夏日炎炎,幸好天上還飄著幾朵白雲,降低了些暑氣。
秦冬月手拿涼扇,喝著冰糖蓮子湯,錯愕的問︰「你是說青雲的眼楮沒病?」
「應該說心理的因素佔了大半原因。」
「只是心病?」
「對,大概是受到過度驚嚇,才會以失憶和告訴自己看不見來逃避。」爹爹的醫書曾提過這種病癥。像這樣的人最難醫,因為心病通常要心藥醫,如果病人本身不配合,那病幾乎便等于絕癥。
很不幸的,宋青雲便是那種不肯合作的病人,而且是最難纏的那種。他外表謙恭有禮,總是笑容滿面,實則心底壓抑著許多情緒。
簡單點說,他是個口是心非的人。
她能看出來,多半的原因是爹爹也是這樣的人。他和爹爹都把心藏起來,築起一道高高的城牆,不讓人接觸,也不讓人看到。
「啊,這個我知道。我們那里的人說,通常人類遇到神經無法負荷的壓力、驚嚇或痛苦,腦神經便會自動防衛將不好的事給忘掉,下意識的逃避。」秦冬月聞言立時對曉月另眼相看。她曾在二十世紀看過類似的書籍,沒想到這個一千多年前的小泵娘竟然也知道這個道理,真是教她佩服萬分,不愧是那個什麼天才鬼醫的女兒。
听她說出一堆腦神經、自動防衛、下意識等奇怪名詞,曉月一頭霧水,卻覺得她形容得很貼切。所以她沒說什麼,只是點頭同意秦冬月的說法。
「也就是說,青雲小時候曾遇到很恐怖或不好的事,因為不想再看到或記起,所以才自動失明,對不對?」「對。」
秦冬月煩惱的歪著頭,皺眉問道︰「那這樣要怎麼治?」
「刺激他,讓他恢復記憶,再以良藥內服並外敷其雙眼,應該就會看得見了。」曉月兩手捧著裝蓮子湯的瓷碗,有些痛恨自己是必須去挖他傷疤的那個人。
「啊,這麼簡單?」她還以為很困難咧。
曉月一扯嘴角,「簡單?不,那一點都不簡單。」
第三章
他記得,記得花的顏色,記得樹的顏色,記得溪流、小草、石頭的顏色,記得天空、太陽、白雲的顏色,不只顏色還有形狀,這一切的景物他都記得,他只是不記得某部份的事而已。
現在的他,看不見這些,看不見一切。
當然,大部份的東西他可以經由觸模在心中描繪它們的形狀,經由雙耳來聆听萬物的聲音,經由鼻子來嗅聞味道,但他依舊是看不見的。
這讓他既煩躁又沮喪,無法具體的在心中描繪一件事物的形像讓他覺得挫敗異常。可這種感覺已經很久沒發生了,在瞎了二十多年後,他以為他早就擺月兌掉那些情緒了。但自從她出現之後,這種種不穩的情緒便一一涌現,像是浪潮一般,一波接著一波。
其實她是最容易教他辨別出來的人,因為那股藥香味,他人在大老遠便知道她大概在什麼地方,然後雙腳便會不自覺的往那方向移動,兩耳也會高高豎起想听她那軟軟的南方音調;等他真的抬腳走了幾步,便又會立刻想起那天的對談,然後那股恐慌便又會教他突然停下。
不是沒接觸過姑娘家,他卻對她有著更深的好奇。
那位白姑娘身邊有種恬淡靜逸的氣息,總讓他不由自主的想接近,卻又不敢,所以對她的印象便一直停留在她不高,身子又瘦又輕,手很軟,聲音很好听,身上總帶著藥香上。但這不夠!不知為何,他渴望知道她確切的形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