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曲
秋風清,秋月明,
落葉聚還散,寒鴉棲復驚。
相思相見知何日,此時此夜難為情。
入我相思門,知我相思苦。
長相思兮長相憶,短相思兮無窮極。
早知如此絆人心,還如當初不相識。
《秋風詞》唐李白
白雪紛飛,染銀了成片綠竹,緊挨著竹林的茅草屋上覆蓋厚雪,擠壓著老朽屋梁不時發出咿呀怪聲,卻又被屋內不斷傳來的重咳聲掩去。
「娘,喝茶。」
年僅九歲的安七巧,小心端著好不容易才生火溫熱的茶水來到床前,一點一滴緩緩喂著已病入膏肓、形容枯槁的娘親。
「咳、咳——」
安母猛咳一陣,不安地抓緊女兒凍傷的小手。
「七巧,娘恐怕真的不行了……」
懂事的小女娃心一擰,硬忍住淚,逼自己擠出一抹笑。
「娘,爹說過會在天上等著我們,他會守信的,成仙後,您再也不會咳、不會痛,還能和爹快快樂樂在一塊,您安心去,別害怕。」
「傻丫頭……」
沒想到反過來讓女兒安慰,安母更加心疼、不甘。
「娘不怕死,娘只是沒想到年頭你爹剛走,年尾換我命休,留下你一個人無依無靠,教我如何走得安心……我、我死也無法瞑目呀……」
「娘不哭、不哭……」
安七巧就著滿是補丁的衣袖幫娘親拭淚,心里滿是不舍。
「娘,您不用擔心,別忘了我從小苞著您在江老爺家做事,洗衣、縫補、生火煮飯,我哪樣不是做得跟那些姊姊們一樣好,我一個人也會活得很好,真的。」
明明心酸又害怕,可是一想到人家說死不瞑目的人會變成孤魂野鬼,成不了仙、入不了輪回,安七巧不想讓娘親變成那樣,就算得扯謊,也要讓娘親安心上天,和爹爹相聚。
「娘,您放心吧!今早您昏迷的時候,我去江老爺那兒借錢,剛巧遇上了來探親的表小姐,她不只借了我十兩,還說要收我做丫鬟。表小姐您也見過的,她是個大好人,我跟在她身邊不怕餓著,您盡避安心。」
「真的?表小姐真說要收你當丫鬟?」
「嗯,七巧什麼時候騙過娘?」安七巧牽起娘親的手,唇角笑如彎月。
安母牽唇淡笑。「好、好,跟在表小姐身邊,至少能賺得寢食安飽,娘也比較放心。」
江家的確有位人美心慈的表小姐,幾年難得來一趟,沒想到竟幸運地讓女兒遇上,知道女兒有了安身立命的處所,安母心頭的恐慌頓時減輕許多。
安七巧也看出來了,壓下心虛與愧疚,更努力地勸慰娘親。
「嗯,我答應娘,一定會好好做事、努力過活,無論遇上什麼事都不哭,要開開心心、快快樂樂過一輩子。」
早已泫然欲泣的她,硬是逼自己憋住淚、揚起唇,不露出絲毫舍不得。
「所以,娘您也要答應我,安心地走,和爹爹一起在天上好好過,別再掛念我,等時候到了,再一起來接七巧和你們團聚,好不好?」
「好、好。」安母噙淚笑睇這懂事又乖巧的女兒。「娘會保佑你平安長大,嫁一位好郎君、生幾個胖女圭女圭,等你成了老婆婆,再來接你一家團聚。」
「好。」安七巧笑中泛著瑩瑩淚光。「那七巧想嫁給像爹那樣疼老婆的好相公,娘您可得快些把他帶來我身邊,別讓七巧一個人孤零零。」
「咳、咳……好、好。」安母疼寵地輕撫女兒承襲自她的柔細烏絲。「娘會在天上睜大眼仔細找,盡早選蚌體貼的俊小子來陪你、寵你。」
「好,那就找個天下第一俊的吧!」
「呵,你這丫頭真是不知羞……」
安七巧努力逗娘親開心,在東方天際露出魚肚白的同時,安母也含笑瞑目,月兌離了折磨她數月之久的病痛之軀。
「娘……」
安七巧明白,從今以後,再也沒人會疼她、寵她,她成了無依無靠的小甭女,強忍一夜的淚再也無法抑制地奔流而下。
「娘……您放心,無論將來多辛苦,七巧都會努力讓自己過得開心,無論遇上什麼事都不哭,勇敢活下去,所以您千萬別再掛心我,安心好走,快去和爹團聚……」
她忍住淚,勸服自己娘親是要上天和爹重逢,是好事,不能哭,讓娘離不開。
嗯,再舍不得也得放手、再孤單也得忍著,為了讓娘走得安心、讓爹娘在天上看了不難過,她不能哭,要笑、開心笑……
第1章
八年後
夜,漆黑如墨,無星無月。
萬家燈火早熄,天幕被層層烏雲緊裹,地面是伸手不見五指的詭暗。
萬籟俱寂間,忽有一名玄袍男子御風疾行,皂靴點地無聲,宛若鬼魅無息,縱有迎風鼓袖之音,也遠不及林間夜風呼嘯。
比蝶舞更輕盈的身姿,幾次飛躍後穿出密林,來到一處村落,極其熟悉地形地來到一間藥鋪前,須臾,縱身一跳,躍上屋頂。
常如毓越過前頭藥鋪,來到後面三間圍閉的綠竹屋,毫不遲疑地走向左方那間,拔劍穿入門縫、挑起門閂,輕輕推門而入。
床上,女子早已熟睡,完全不曉得房內有人入侵。
常如毓坐在床側,若有所思地凝睇著女子。
「相思。」他輕喊著妹妹的名字,眸中滿是無盡眷寵。
明明是嫡親的兄妹,卻如日月,難以相依。
對家人而言,他自十一歲那年失蹤便音訊全無,無人知曉這些年來他回家不只一趟,只是不曾被察覺。
妹妹完全不知道,自己成了惡徒用來牽制他的人質,為了保住她性命,這些年他受制于人,被逼習武、听人使喚。
不想讓妹妹明白這一切而愧疚,他選擇繼續「失蹤」,不讓她知道任何消息,也安排了人跟在她身邊,幫忙留意家人安危。
這一生想兄妹相認,除非殺了控制他的「首謀」!
霎時,細致如畫的俊容陡現恨意,動念瞬間,殺氣騰騰,可也僅只一瞬,殺氣又化為無形。
還不到時候。
他明白,時機未到,為了保住妹妹性命,他得忍,不能妄動。
「娘……」
床上人兒夢囈了句,翻過身,繼續沉沉睡著。
「都幾歲的人了,還踢被?」
常如毓笑嘆一聲,拉被幫她蓋好,旋即轉身離開。
他來到隔鄰的另一間木屋前。
「叩叩、叩叩叩、叩。」他在門板上敲了暗號。
但怪的是,屋主並不像往常那般,幾乎是在敲門聲停止的同時點燃油燈,也沒听見里頭傳來每回必聞的細碎快跑。
他微微皺眉,可不認為那個每回總急著開門,不顧衣斜發亂的丫頭會突然開竅,懂得該打理一下門面再應門。
那丫頭淺眠,還有優于常人的耳力,遲遲不來開門,只有兩種可能——一種是她死了,另一種便是出了事。
常如毓再敲了一次門,仍無回應,隨即抽出腰間寶劍,正打算斬鎖入內,窗內忽然燃起幽微燈火。
「抱歉,我睡得比較熟,讓你久等了。」
門扉終于開啟,安七巧這回難得地沒有睡眼惺忪、披頭散發,不過她的雙手緊扯披風裹住全身,粉顏浮現異于常色的嬌紅,連笑容都顯得有氣無力,處處透著古怪。
「睡熟了?」
常如毓瞥了眼她以手絹斜綁在胸前的發束,唇角抿了個莫測高深的冷笑。
就那一眼,安七巧便明白自己的謊言已被戳破。
唉,總是這樣。
自己不擅說謊,偏又遇上這個聰慧得快成精的男人,連這麼點小謊都逃不過他的法眼。
「不許嘟嘴。」
他淡淡一句,她馬上乖乖地將唇抿起。
「看來不是藏了個男人。」因為她一樣听話。
「藏——」安七巧臉上的紅彩頓時增添三分,有些怨懟地回說︰「怎麼沒有,不就藏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