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腳僵硬地走出老太太的書房,君莫惜像游魂一般穿過長廊,來到老宅末端的露台。
露台上陽光燦爛,她卻感覺渾身發冷。
那個惡魔,如果他一早就策劃好了以「繼承書」為餌將她套住,那她哪里還有逃月兌的機會?他到底要怎樣才能放過她?
望著掩映在排風林後那幢紅磚綠瓦的院落,君莫惜眼中突然有了潮意。
小時候,每當受了委屈,她總是第一時間跑回家撲進爸爸媽媽的懷里哭著尋找依靠,只要有他們在,家外的任何風雨都不覺得可怕。可是,四年前,當她無意中得知那個秘密,她就變得不知該如何和他們相處。曾經崇拜的爸爸,突然不那麼崇高了;曾經愛笑的媽媽,突然笑得不那麼由衷了;曾經溫暖的家,突然也變得虛浮了;曾經無憂的自己,更是一天比一天心事重重了。也許在她不知道真相的十七年中,她自以為的幸福快樂不過只是一個表象。
不是不埋怨的。如果她早點知道真相,哪怕只是早一天,她也不至于像現在這般自責自厭受著冰火兩重天的折磨。他們怎麼可以瞞她,怎麼可以瞞她!如果說她年幼懵懂尚可原諒,那他們呢,為什麼沒有絲毫的警惕心?為什麼沒有發現她和他之間的異常情愫?為什麼不給予哪怕是一丁點的暗示和阻止?只要當初他們稍微有那麼一丁點兒的表示,也許她和他也不至于出軌到歪門斜道上去。她怎能不怨怎能不怨!
在埋怨的同時,她卻又清楚地明白,那個最該被埋怨的人,其實是她自己才對,歸根結底是她自己做了錯事。十七歲,已知道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偏偏她卻選擇了不該做的事去做,明知不可為而為之,這又怨得了誰?禁果之味,不是每個人都消受得起。現在她知錯了,可是在心底卻又清晰地明白,如果時光倒流讓她重新再做一次選擇,她做的恐怕仍會是同樣的選擇。這,才是她最恨的地方。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不撞南牆不回頭,撞破南牆還是不回頭,她怨得了誰怨得了誰!
不知道真相時,她因無知而犯錯。可是,知道了真相,她還是會控制不住自己的思想,遲早會犯下同樣的錯!她管不住自己啊,她知道她意志力薄弱,容易沖動,受不了蠱惑,尤其是在面對他時,她根本連最基本的抵抗力都會喪失,叫她如何逃得開如何逃得開!
也許,唯有把那件事說出來,才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可是,說出來,她的痛苦不但不會減輕,反而會將痛苦以同樣的分量復制給他,給媽媽,給爸爸,給Un?鄄cle,給老太太,甚至是給死去的丁繁星。如果不說,痛苦就只是她一個人的,以她一個人的痛苦換取其他人的照常生活,這樣是不是更有價值?
「吃早餐了嗎?」
想得出神的君莫惜听到身後的發問,霎時僵了一下。
她還沒有做好面對他的心理準備,而他卻從來不給她喘息休整的機會。
那天給了他一耳光後,她就沖出了他的臥室,之後字斟句酌寫下了「書面聲明」。原以為只要扔一封「書面聲明」,她就可以義無反顧地離家出走,哪曉得一個恍然間,竟然又與他狹路相逢。
他的頰上仍殘留著她的指印,微微的腫讓他看起來,很溫良很無辜。
在這個晨露薄曦的清晨,他的臉龐也似沾了水汽,眼楮黑漆漆潤潤亮,好像是剛從水里撈出的墨玉,有著令人心動的溫軟柔光。
豬,君莫惜,再也不要被他迷惑,禁止與他有關的任何綺思異想,不可以!不可以!
「走,陪我吃飯。」
那麼自然地,他牽起她的手,好像牽過了成千上萬次般,不由分說。
啊,他知不知道,他這樣做讓她有多為難。她多想像他那樣自然地牽住他的手,多想牽著他的手一起往前走,可是,不可以啊!那是一條萬劫不復的路,她怎麼能把他牽到那里去。他如此沒心沒肺地誘惑她,如此殘忍地考驗她,他怎麼能對她的掙扎和為難沒有絲毫的心電感應?
盯著兩人相握的手,君莫惜惱得無以復加,泄憤地用力甩開他的手,用力將他推撞到牆上,迅速沖下露台的旋轉樓梯,跑入了綠野夾道的石子小徑。
她跑得那麼急那麼不遺余力,好像身後有成群的獸在追擊。
莫向與盯著她奔跑的身影,看著那身影越來越遠,遠得像一只飛舞的蝴蝶,慢慢化作一個小點消失在蒼茫的綠色中。
良久之後,他拾起跌落在腳邊的「書面聲明」,慢條斯理地將它疊成一只飛機,迎著風將它飛了出去。
紙飛機沿著她奔跑的路徑往前航行,可是,最終仍頹然地在空中打個旋兒,有氣無力地落進了草叢。
呵,追不上嗎?好不甘心呢。傻瓜,無論你怎樣跑,我都會用盡辦法追上你,既然你早晚都得被我追上,又何必浪費體力逃得如此辛苦!
君莫惜沿著碎石小徑一路狂奔,穿過綠野,穿過防風林,奔向那個可以遮風避雨的家。
「砰」一聲推開院門後,她看到院中相擁的兩人因為她的驚擾而快速分離。
媽媽倉促地轉身輕拭頰上的淚痕,爸爸則不自在地咳一聲,看她呆立在門口,眉頭微攏,「老這麼毛毛躁躁,吃飯了沒?」
君莫惜扯了扯嘴角,嗯了一聲,心里卻似有道裂痕,怎麼拉扯也無法合攏。
罷才有那麼一瞬間,她覺得自己是一個多余的人,在他們密不可分的擁抱中,根本沒有她的插足之地。
「小寶,過來,媽媽有話對你說。」
回轉身的媽媽微笑著朝她招手,可眼中的酸楚輕易就泄露了她的笑容是多麼虛浮。
君莫惜听話地走過去,握住媽媽伸來的手,依偎進媽媽溫暖的懷抱,嗚咽一聲,無法開口。
媽媽也不說話,只是摟著她輕晃,手指輕柔地撫過她的發,無聲地安慰。
良久,媽媽緊了緊懷抱,溫柔地開口︰「小寶,這些年讓你受委屈了,對不起。」
因為這句話,君莫惜眼眶中的淚再也撐不住,瞬間打濕了媽媽的胸膛。
「媽媽一直希望我們的小寶快快樂樂歡歡喜喜地長大,可是媽媽做得還不夠好,讓我們的小寶變成了愛哭鼻子的小可憐兒。來,讓媽媽看看,這臉是怎麼了?」
君莫惜似受傷的小獸般把臉蜷埋在媽媽懷里,躲避媽媽的探視。
「你啊,還是這麼沖動莽撞。如果少爺欺負你,你就欺負回去,為什麼要傷害自己?就算他是少爺,你還是媽媽的掌上明珠呢,媽媽可不允許你忍氣吞聲地在那老宅里做牛做馬。和媽媽去旅行,好不好?」
「咳!」
听到爸爸的咳嗽,君莫惜胡亂抹了抹臉,在媽媽懷里坐正了身體。
在她家一直以來是嚴父慈母,以前她對爸爸是又敬又畏又愛,現在雖然愛的成分減低了,可那根深蒂固的敬畏還是讓她不由自主地收斂本性。
接收到妻子哀怨責備的眼神,君一城不自在地以手握拳抵在唇邊又咳了一聲,這才開口︰「小寶,爸爸昨天已辭去君家管家的職務,辛苦了這麼多年一直沒有好好陪陪你媽媽,所以我打算帶你媽去環球旅行,重溫一下二人世界,希望你不會反對。」
「一城!」听到丈夫的安排,夏蓮急呼出口。
君一城看了眼垂頭不語的君莫惜,重又將視線投向夏蓮,「我對不起你,也對不起孩子。我會一點一點補償。小寶,希望你能原諒爸爸,你長大了,有些事要自己體會和承擔,爸爸媽媽所能做的總是有限。三個月後,我和媽媽回來,一定會對你的將來另做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