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天虹背抵著牆邊沒往屋內看,所以不清楚她正在和誰對話,只听得出她極度不平,且氣氛是無比地僵滯。而過了片刻,他未听到有人響應,竟是于陽接說︰
「又來了!侮蔑灶君、侮蔑灶君,每次都是這句話,侮蔑兩個字我寫都不會寫,您說我會這麼做嗎?」隱約傳來她腳踩地的聲音。
會不會寫,是一回事;會不會做,則是另外一回事,她的說法听來有點矛盾,雖然他不認為她是個會侮蔑灶君的人。門外,翟天虹則這麼想。而里頭靜了好半晌,再出聲的猶是于陽——
「我……不干了!」她悶聲說了一句。
不干了?這指的是?翟天虹擬欲進屋。
「我不听!我是我、她是她,她已經沒有了,不在了,為什麼老把我當成她?我是于陽!是于陽!」于陽暴喊出來,那驚人的反應著實令門外的人意外,原本想進門勸架的人,又將背抵回牆面,恢復原先的姿勢。
她究竟是在跟誰說話,是府邸的人﹖還是她的親人?只是親人,應該不是,因為這段時間從未听她談論過誰。
忽地,門內一陣沉重的腳步聲響起,他側臉一看,原來是于陽正從灶房里奔了出來,而打開後門,她重重甩上後便離去。
她……在哭嗎﹖瞧她拿袖子扶臉的動作。翟天虹凝思了一會兒,便直身往灶房門口一站,只是他所料未及地,那灶房內竟是空無一人。
沒人﹖怎麼可能?懷著疑惑,他進入屋內,只是將每個角落全探了一次後,還是不見有人。不由自主,他的視線落向那被奉于益上的灶君牌位。
「莫非,她是在對你發脾氣?」感到不可思議,末了,他甚至搖頭嘆笑。只是當他笑完,嘴將合上的同時,也瞥進了灶君牌位後,那露出的一小角紙片。
紙?是上回書僮所說的「妖書」嗎?思及此,他目光陡地一亮,人更立即超前,對著牌位探出手。
踫!若非屋外忽然響起一聲巨響,此刻,他有可能已將那牌位拿下一探究竟了。
「啊?你怎麼在這?」不舍得鍋上食物干焦的于陽,匆匆從外頭折回,而人才到灶房門口,就也看到翟天虹站在神益下頭,還高舉著一只手。
「我是來看看,那個爽約的人究竟在做什麼?」遲疑一會兒,縮回手,翟天虹離開神益下方,並走到于陽跟前。在她身前站定,他傾臉至她頰畔,嗅了嗅。
「做……做啥?」于陽下巴往後一縮。
「我好像聞到了眼淚的味道。」揚唇,手指往她頰上模,且順利彈走一顆殘余的水珠。倔性的女子掉淚,似乎別有一番韻味,他生憐。
「眼淚?有……有嗎?」莫非她沒抹干淨?橫臂一擦,抽上已不見水漬,于是別扭地將他往一旁推。「我要干活了,你哪邊涼快滾哪邊去!」掠過他,她徑自開始將灶上的所有烹調進入完結。
為不妨礙于陽,翟天虹早在一邊坐下,且不曾出聲打擾她。而其間,他的視線仍會移至壁上牌位,雖他注意著于陽的時間猶是較多。半個時辰過去,他見于陽開始做其它事,那看起來像是在準備某類丸子。
「于陽。」
「喂,你……」與翟天虹同時開口,于陽停頓了下,且微略回過頭瞅了身後人一眼,等別過頭,她先行接道︰「今天我不是故意失約。」
「我知道。」
「如果你覺得有損失,那麼桌上的東西你可以拿一些去。」
「沒關系,不急。妳……現在手上模的是什麼?」
「是跳丸炙,小六子喜歡吃的,你要喜歡,我也可以多捏幾顆給你。」小六子即是書僮,而這彈性十足的湯肉丸子則是他的最愛,今天她是特地替他做,明天……就也沒機會了。
「跳丸炙?可是那豬羊各半,縷切,和上生姜、橘皮、藏瓜及蔥白合搗而成的湯肉丸子?這跳丸炙可是……嗯……嘖!」
「喂,你……你到蘇州,到底是做啥的?」身後人只顧嘀咕,不見接話,于陽忍不住問。而這也是這些天來,她首次主動問起他的來歷。
「為什麼問?」幽幽從美食中轉醒,他反問。
「我……」話來到嘴邊,似乎有疑慮,可也才一下,便月兌口說了︰「其實我是想問你,你什麼時候離開蘇州,我想跟你走!」反過身看著翟天虹,兩手則沾著肉漿。
「妳要跟我走?為什麼突然這麼想?妳不是在這里待了兩年了﹖」坐直身,心底居然有著隱隱雀躍。
垂下頭,似乎思考著什麼,而後悶道︰「雖然我在這里待了兩年,對這里的人也熟,但是……它畢竟不是我的家,我本來就是個沒有家的人,所以到哪里都無所謂了﹗」
其實,不是到哪里都無所謂,而是她想逃,她想逃開一個有時連自己都弄不懂的感覺。從以前到現在,從她還是個掛著鼻涕的娃兒到現在已經一十七,她的人生好似都被人牽著走,人要她專注烹飪,人要她努力鑽研廚藝,人要不懂丁點字的她看圖學做菜,人還要她……
啥,不管了,管那個人要她以後如何如何,今天開始,她要踏出自己的腳步!因為,腳是長在她身上,而非那個人身上,縱使她到哪里都會被他跟上!
「于陽。」
「啊?」適才她想到出神﹗
「妳真的要跟我走﹖不後悔?」她該不會是為了賭氣,才這麼說的﹖
「總之你到哪里,我到哪里;你闖江湖,我跟著闖,絕不後悔!」
「慢,我沒跟妳說過我是江湖中人。」
「我說你是就是,就算你不讓我跟,我也跟到底了。還有,其實我也跟你一樣,不做損人利己的事,只要你讓我跟,往後你就可以繼續吃到我做的菜。」拋下一串,她轉過身繼續捏丸子。
唉,這女子雖是無心機,但話一出,卻正好抓到他的弱點。翟天虹掙扎著。
「怎麼樣?」有點擔心他說「不」。
良久,收起沉思,翟天虹站起。「好,就這樣說定,但是只要妳還跟著我,規矩就要由我來定,不按我的規矩來,一切後果由妳自己負責。」
轉過身,嘴兒頓時成了元寶狀。「負責就負責,只要能離開這里,那有啥問題?不過,你有規矩,那我也要有規矩才公平。」
「說。」
「菜色由我來決定,不是你說什麼我就做什麼,這是因為在外頭材料不是那麼好拿到。」
「公平,就這樣說定。妳準備準備,三天之後就動身,要告別的就去告別。」
「告別?」前一刻還開懷著,但這一刻卻遲疑了。告別,他要她跟誰告別?除了宅子里認識的人,還有它嗎?下意識地,她抬眼望住益上灶君牌位,遲遲未接話。
「後悔了﹖」瞧她似有猶疑。
「喔……沒,三天就三天。來,擊掌。」轉過頭,半恍惚地伸出手。
「好,擊掌為約。」兩掌一擊,兩相同意,他伸出手拍向她的手,可拍著後,他卻不覺順勢握住于陽伸來的手,將那帶點粗糙的觸感捏在手中。
欸,好怪,不曉得是什麼緣故,以往的他除了例行性的結伴,便從未與不相干的人同行,而今,他卻破例答應一名萍水相逢的女子,讓她跟著自己?
眼前,他雖是抓著于陽的手,看著于陽被劉海遮去一大半的臉龐,但他的腦子里卻還是不斷浮現那誘人垂涎的美食,直到于陽忍不住抽了抽那被他握得發熱的手。
「喂!你……你要抓到啥時啊?」
她這一嚷,翟天虹也才將手一放。而于陽縮回手,竟也開始發愁。她想,三天後離開這里,應該是要開始她人生中的另一段旅程,只是這一段旅程會不會還是跟以往的每一段經歷一樣,從一戶人家換過一戶人家,除了灶房還是灶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