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
「有機會你應該去看一看。我也去過東南亞幾個大城,氣候好,消費也便宜。哎,亞洲真是個好地方。」
「史密特先生,」布林克曼夫人要笑不笑,「听你說得亞洲多好似的,那你怎麼還舍得回柏林?」
史密特被她刮得訕訕的,干笑說︰「總是要回來嘛。」
「亞洲地區氣候溫和,物產豐富,而且人民親切善良,充滿活力,更有兩大文明古國,富有文化色彩,自然吸引人。」我忍不住回了話。
布林克曼夫人淡淡瞄我一眼。「可是,到現在還有人吃狗肉,隨地吐痰,販售象牙犀牛角助紂為虐,甚且用手抓飯吃,不是挺教人驚訝?」
呵,我都沒說納粹迫害毒死了幾百萬的猶太人、吉普賽人和同性戀人,她倒兩三句話就存心教人灰頭土臉。
「各地的風俗習慣不一樣。況且,我听說在歐洲有些人還吃馬肉。賽馬活動也受保護動物組織不少抗議。」
「我們不吃動物內髒。」瑪琳夫人緩緩說。
「這樣啊。可是,鵝肝醬不知是什麼做的?好像有一道名菜還是蝸牛。」我一向不是牙尖嘴利的人,口才也不好,就是忍不住。
我喝了一口紅酒,看見舒馬茲夫人蛾眉輕皺。舒馬茲楊藍眸閃亮,在對我熱熱的笑。
「咳咳。」財務顧問連忙干咳兩聲。果然,宴無好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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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借口到洗手間。舒馬茲楊隨後跟了來,我們避到往後園的走廊。那里沒人,安靜。
「這頓飯不輕松。」我笑。倒也不是抱怨。
「你應付得很好。」舒馬茲楊伸手抹抹我喝了酒的紅頰。
「剛開始的時候是吧。不過後來……」我搖搖頭,「我忍不住說了些話,會不會使你不好做人?」
「不會。你不必擔心這些。」
「你想,舒馬茲夫人——我是說你母親,她喜歡我嗎?」我的神經細胞太縴細,有時且敏感。舒馬茲夫人對我微笑又親切,可我總覺得有什麼怪怪的。
「她喜不喜歡你不重要,我喜歡你就可以了。」
「她對我有意見是不是?」我直接明白問。
舒馬茲楊看著我不說話。不承認也不否認。
「所以你知道可能會有這種情況。你為什麼還要帶我來?」
「因為她是我母親。我一定要將你介紹給我的家人。」
「那麼,你是不是也計畫將我介紹給你父親?」我隨口問。
沒想到舒馬茲楊點頭。「我是這麼打算。不過,他現在常年住在日本,必須另外安排時間。」
我吸口氣。「如果,他也不喜歡我,那怎麼辦?」
「無妨。我喜歡就可以了。」
舒馬茲楊那「自大」「傲慢」「無所謂」的模樣,這時看來,不曉得為什麼,真教人窩心。
「你先進去吧。我補個妝,馬上就過去。」趁著沒人看見,我踮起腳尖吻了他一下。
走到化妝室,正要推門進去,里頭傳來細碎的說話聲,斷續的,不是很清楚。我凝神听了,听出是多麗絲和蘇菲兩姊妹。
我猶豫起來。听見蘇菲說︰「我真不懂,舒馬茲夫人明知道瑪琳姑姑和布林克曼夫人都不喜歡東方人,怎麼還邀請我們來,做這種安排?」
啊,原來。我有些明白了。
多麗絲說︰「要那女孩知難而退吧。你看瑪琳姑姑和布林克曼夫人那麼不客氣。」
「原來!唉!我不明白,舒馬茲楊先生為什麼不肯復出,他要是肯重新站上舞台,不知有多少人會為他瘋狂。他這樣自甘淪落,真教人惋惜。更不明白的是,他怎麼會看上那個東方女孩,那麼不起眼……」
我悄悄退開。說真的,我也不懂,也有和她們一樣的疑問。
可以說,我對自己缺乏信心。不過,這不是「信心」就可以說明的事。
回到座位,財務顧問史密特先生不斷說些他到各地旅游的所見所聞,企圖讓氣氛活潑起來。我也很配合,他有問,我必答,也不再回應布林克曼夫人偶爾拋出的一兩根隱形的刺。
項莊舞劍,項伯起舞翼邦。一場「鴻門宴」,到底還是讓我全身而退——應該說「幾乎」。
吃完飯,客人都離去,舒馬茲夫人留舒馬茲楊和我過夜。舒馬茲楊回絕,舒馬茲夫人像也在意料中,望我掃一眼,說︰
「我就開門見山直接說吧。你們的事,我不贊成。理兒小姐,你不適合我兒子,你跟他不相配。」
「我也沒指望你會贊成。晚安,母親。」舒馬茲楊牽了我。
但我沒他那麼從容。當面被人指陳和舒馬茲楊不配,尤其對方又是他的母親,畢竟是不好過的事。
「你做什麼事都要這麼任性?當初勸你別跟那個日本女人來往你也不听,消沉了這麼久又不肯振作,現在又想重蹈覆轍了?」
「我知道我在做什麼。」
「你如果知道你在做什麼,就不會回絕慕尼黑歌劇院的邀請和瑪琳夫人的贊助了。」
「那是兩回事。時間晚了,我們要告辭了,晚安。」
「等等,阿薩斯——」舒馬茲夫人阻止說︰「我還有話要說。你如果真要跟理兒小姐,我也不反對,只要你答應我一個條件。」
舒馬茲楊與我對望一眼。沉聲問︰「什麼條件?」
「重新創作,回舞台。」舒馬茲夫人一個字一個字說出來,很有重量。
「辦不到。」舒馬茲楊一口回絕。
「就算是為了理兒小姐,你也不肯?」這一招借刀殺人,舒馬茲夫人實在太厲空口了。
舒馬茲楊臉色變得越發難看,不看我,語氣僵硬說︰「不管任何理由,我都不會再上舞台。」
「听到沒有?理兒小姐。」舒馬茲夫人轉向我,「即使我承諾答應你們的事,只要他重回樂壇,他也不肯。這表示你在我兒子心中一點份量也沒有。我很抱歉這麼說,不過他心里我想根本沒有你。他曾為了一名日本女人作曲,還打算公開獻給她,但他顯然沒打算為你這麼做。」
舒馬茲夫人不惜泄露這件事,大概想即使逼不回舒馬茲楊上舞台,也可將我逼開。
她的打算也沒錯。這樣被比較,盡避我早知道,下意識還是有點不是滋味。
我感到舒馬茲楊牽著我的手緊了緊。
「晚安了,母親。」他不多廢話,拉了我離開。
冷風迎面撲來,我打個寒顫。
原以為可以全身而退,結果,還是受了內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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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晚上,舒馬茲楊送我回家的途中異常的沉默。
他的過去不是不可以踫——他都已經親口告訴過我了;問題是踫的方式。舒馬茲夫人那樣赤果果的捅一刀,準確無比的刺進要害。
「晚安。好好休息。」舒馬茲楊一直送我到門口,輕輕吻我的臉頰。
他是有心的。雖然一路沉默,沉寂的氣氛像在拒絕。
「晚安。」
其實,怎麼能睡得好。我想睡都睡不著。
王淨睡了,我不想吵她,但捱到半夜快三點,我從床的這頭換到那頭,從床上坐到床下,還是睡不著。
失眠教人難受,那是當然的。想想,閉著眼數到一千九百九十九只羊的時候,那第二千只羊卻任憑你怎麼趕怎麼哄怎麼威嚇脅迫也不肯跳過那柵欄,還在那里不斷的咩咩叫,已經跳過柵欄的一千九百九十九只豐跟著咩咩叫起來,耳鳴加混亂,讓人完全束手無策。
所以我放棄了。
我坐在地板上,想了許久,打了電話給靜子。
「靜于,是我。理兒。」我知道我是有些反常。
「理兒?」在維也納的靜子被我吵醒,聲音帶著濃濃的睡意。「現在幾點了?你怎麼還沒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