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我真恨這個人!
我扭身開門,但另一只手卻已被他扣住。
我瞪他,他瞪我;他和我目目相視。
眼淚在我眼眶里打轉。已經有好些泄洪,跟著就要潰堤。可是我沒有俯在陌生男子胸膛哭泣的習慣。
「為什麼?」我只有這樣的疑問。他對別人還算和顏悅色,對我卻不親切,總是勉強。現下,為何又要照應我?
「我說過,讓情緒渲泄一下會比較好。」他的聲音沒溫情,可是也沒放開手。
也許我應該利用這種時候。我應該有一點手段,改變給舒馬茲楊的壞印象。畢竟,我是要跟在他門下。
所以,我就讓晶瑩的眼淚失禁的泄下了。舒馬茲楊稍微一拉,我順力就靠入他懷里,枕在他胸膛哭起來。他沒有移開身子,微微圈著我,同意了將胸膛借給我。
請不要說我在耍手段。我只是真的關不住那些淚了,而舒馬茲楊既然在這里,借了我他的胸膛罷了。
也請別以為我在利用我的美。我說過,在東方人中,我美得不夠縴柔;在一堆高挑修長又豐滿且輪廓深刻的白人女子中,我也只落得稀松平常。流著淚哭泣的我,也許有一點讓人同情可憐,但腫眼紅鼻子,絕不會吸引人的。
況且,王淨說過,美麗的女子是應該被寵愛的。至于被同情可憐,也只會被同情可憐,不會被愛。
所以,我哭到力氣歇了,也就是力氣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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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日,我練完琴,王淨打工回來,我們下了她包的水餃,喝著冷啤酒,一邊叫燙一邊凍得心口麻涼。
王淨看著我「壯觀」的吃相,說︰「濃情蜜意的時候,連狼吞虎咽都是好看的;一旦不喜歡你以後,這些都成了厭惡的理由。」
「別擔心,你一直是很文雅的。」
「你呢?都這麼饞相嗎?」王淨笑。
我也笑。「我只有偶爾才會這麼放縱。肚子餓嘛。」在外頭,我是有「教養」的。
「有沒有想過打工?」
「沒有。」母親大人不會允許。
「想也是。看看你那雙手,我看你家事都不太做。」王淨拉了我的手,笑咪咪的,沒有諷刺的意思。
「那倒是。不過,倒不是因為好命,是我母親大人的浪漫。」
「怎麼說?」
「因為她說鋼琴家的手是用來彈琴的,不是用來洗衣拖地煮飯。」
「哈!」王淨覺得新鮮,「那你將來嫁人了以後怎麼辦?」
我眨眨眼,微笑不說話。
我的日子其實過得很省,沒能力奢侈。想想,來柏林有些日子了,我連電影都還沒看過。我爹的浪漫,給了母親大人一段風花雪月的好時光;母親大人有樣學樣,對我很盡心,我有義務堅持母親大人的浪漫。
「其實也很簡單,叫老公煮飯。」王淨自答。
惹得我笑出來。看樣子,她應該沒事了。
「你有能力,王淨。將來成大事業,老公不煮飯,就請人幫你煮飯。」
「那倒是。我偶爾下下水餃調劑一下就是。」王淨配合我,說得跟真的一樣。她在洪堡大學念商科專業,一口德國話呱呱叫,比我還流利十倍。學成了,大概也會比我出息十倍。
水餃冷了,配著涼啤酒更加冷颼颼。我放下啤酒,不敢再喝。
「,理兒,」王淨突然問︰「你知道現實和夢想的差別嗎?」
我一本正經回答︰「現實是電影里的風花雪月減去百分之七十,小說里的浪漫折掉三分之二,再將戲劇里的偶然拿走八成七。」
「說得很好。」王淨笑咪咪點頭。「那前兩天在咱們公寓門口上演的那出法國新浪潮電影的男主角,請問是誰?」
「舒馬茲楊。」我以為她知道。
「舒馬茲楊?他?」知道那是舒馬茲楊,王淨大大驚訝一番。
「你不是看過他的照片了?」我覺得奇怪。
「是看過。可是還是有差距,而且當時你們兩人間的氣氛挺凝重的,我也不好插在中間,就避開了。他找你做什麼?」
「他說我休息太久。」
就這樣,不會勞動舒馬茲楊親自上門。聰明的王淨,眼珠子一轉就可知必有緣由,但她沒追問下去,她懂得給人空間。
「你跟他學習,好像很辛苦?」轉了話題。
「有一點。」
「他不好相處嗎?」
我沒回答。王淨自說︰「那是一定的。我也是那麼听說,樂評家對他的評語也不好。看了他本人,我也覺得他那個人不太好說話。可憐的理兒,一失足成千古恨。」
就好像論學術做研究,各家有各家的理論成見,各自有各自的門閥派別。跟了哪家,再要更換師門,雖然不是說絕對不可,總是犯忌。所以在投師的時候就要想清楚。
樂壇的情形其實也差不多。我投在曼因坦教授門下,教授因為健康緣故將我轉介,一般也還會接受;就是當初一接觸舒馬茲楊,發現不妥,曼因坦教授若火速再將我轉介,也許也還來得及補救。但現在,我覺得機會渺茫。
其實,那麼多世家子弟爭著投在舒馬茲楊門下,也不能說他不濟。但看看他門下那些學生——舒馬茲楊音樂學院里真正有本事的,多半是在奧爾夫那兩人門下。
我覺得舒馬茲楊就像他們歐陸君主封建時代,陪著那些王侯貴族消磨時間取樂的宮廷樂師。
我會這樣想,表示我對舒馬茲楊的沒信心。偏偏曼因坦教授卻對他深信不疑,一點都不受樂評家和輿論的影響。
「可憐我之前,先擔心你自己吧。被功課壓垮了沒有?」日耳曼民族做事一板一眼,實事求是,求學問業是混不來,也馬虎不得。
也難怪舒馬茲楊要我從頭再練起。
「已經駝了一半。」王淨嘆大氣,「想想,念這麼辛苦不知要干什麼,將來畢業也不過賺那幾文錢,不如人家天生命好,餃金湯匙出世的。老天就是不公平,有錢的人生就是傳奇,我們這些沒錢的,活該是列傳。」
「怎麼說?」王淨口齒伶俐,有時候會說一些很有意思的事,不成理的也成理。
「有錢的人,因為有錢,可以不事生產,可以四海吟游,做盡一切風花雪月的事,飄飄又浪漫。浪漫,這些是傳奇的本質。有錢的人也就容易變傳奇。沒錢的人哪,做得要死不活只為一口飯,說書的叫那是轟轟烈烈。列傳是沒錢人的奮斗史,失敗居多。」
我哈哈大笑,沒有悲劇美少女心有所感所觸的顰眉愁。
王淨嗔我一眼,嗔我的哈哈笑。她覺得我應該微擰眉,坐望窗前,同嘆一聲愁。
「你打哪學來這理論?」水餃已經被我們掃光。啤酒早就不再冒泡。
王淨剛要開口,電話響起來。她騰手去接電話,才「喂」一聲,臉色就僵了。
我大概知道是誰了。收了東西避開。
才回到房間,王淨就跟進來,赤著腳爬上我的床。床頭擱著那瓶香奈兒十九號,她順手拿著把玩。
「他說他和那個女的分手了,要來找我。」眼楮不看我。
我「哦」一聲,拿走她手上的香水,朝空中噴了兩下。我不擦香水,拿它來當空氣淨化器。
「如果是你,你會怎麼做?」王淨問。
「到底怎麼回事?」我反問。
她停頓一些時候。「我想想。等我想好了再告訴你。」
她不用告訴我其實我也知道,把我自己的事拿來翻版就可以。
「王淨,這種事有一次就有第二次。」我看著地上。
「如果你男朋友回頭找你呢?」呵,她也看穿我的狼狽了。
看,同樣遭遇的人,身上散發的酸腐味道多麼濃。我都沒說什麼,王淨光嗅一嗅就聞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