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他的「淪落」,我覺得有些悲哀。但那又不干我的事,我也沒必要太自作多情。
「舒馬茲楊先生,我是很誠意——」
「你明天再過來一趟。」他打斷我,站了起來。我又聞到了那暗襲的古龍水香味。「不好意思,我還有事情要忙。」
就是這樣了。他的表情這麼說。
我應該識趣的。
所以我沒再說話,沒再做任何徒然的掙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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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究沒有我拒絕的余地。但舒馬茲楊也沒有把我亂塞給別人,卡爾奧爾夫是舒馬茲楊音樂學院名聲最響的教席。
但一听我的演奏,奧爾夫先生便面有難色。
「你學琴學多久了?」他繃著臉,沒笑容的。
「十多年了。」我回答。
他點個頭,低頭看著我的簡歷資料。
大概,是在斟酌怎麼拒絕我吧。
終于,奧爾夫抬頭。「呃,劉小姐,我的事情較忙,恐怕騰不出太多時間指點你。我會跟舒馬茲楊先生商量,推薦較適合的老師給你。」
「奧爾夫先生,我哪里不行嗎?」我的心都沉了。這個奧爾夫是嫌我不夠格入他的門下。
「不。你別誤會——」
「奧爾夫先生!」我沒那麼遲鈍,人家欣不欣賞我,我還看得出來。
卡爾奧爾夫輕輕擰眉,仍不願回答我。只是說︰「這個問題,我會請舒馬茲楊先生直接和你談。劉小姐到底曾受業于曼因坦教授門下,我怕我能力不足。」
說得那麼謙虛,不過是拒絕我的推托之辭。
這我當然是明白的。
心里頭有點泄氣。奧爾夫嫌我不夠格大概有他的道理。真有天份才華的人,一早就嶄露頭角了;再不濟,也有個獎項頭餃證明什麼。別說我什麼都沒有,都二十一歲了,還沒能冒出頭,這輩子大概沒指望了,只會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平凡學生。
我一直覺得曼因坦教授會收我是運氣。看來,唉,好像真的全是運氣。
學了十多年的琴,難道全是白學的?!
我心里頭這樣七轉八折,也沒在意那個奧爾夫是什麼時候出去的。等一顆心轉回來,卻見舒馬茲楊坐在我面前,正望著我。不怎麼開心的神態。
「舒馬茲楊先生。」我想笑,但笑不出來。
不消說,他什麼都曉得了。
「你彈首曲子我听听。」他朝鋼琴挪挪下巴。「你最喜歡擅長的。」
我沒多想,照他的命令彈起來。彈了兩小節,心里忽然叫糟,手指頭也硬起來。
我就是沉不住氣。
「對不起,我換一首。」我吶吶地。
「不必了。你再彈一次。」舒馬茲楊面無表情。
我有點意外,可也不敢懷疑,照他的意思又重彈了一遍。
這首曲于我從小听到大,熟悉它每個音符的轉折、每處情感的流瀉。但舒馬茲楊要我彈琴的目的可不是在欣賞,他是在考試,考我的程度。
他要我挑一首喜歡擅長的曲子,是有用意的。有些曲子技巧難度高,彈得好,也就代表琴藝有一定的水準高度。但音樂不是那麼簡單的東西,當然也就不光只是有技巧就可以。技巧是必須的。但每個音符都是竄動的,如何讓那些竄動不安于份的音符串成絲,穿過一顆顆戰栗的心田,那就是所謂的才華了。
彈著自己喜歡擅長的曲子,能將它發揮詮釋到怎樣的地方,大概就是這個琴手可能的極限了。我想,舒馬茲楊的用意就是如此吧。
但我不該選這首的。沒人听過的曲子,怎麼評判作準?
可是,挽不回了。
最後一個音消匿,我硬著頭皮等著舒馬茲楊的宣判。
舒馬茲楊雙臂抱著胸膛,擰著眉,久久不說話。
我一顆心七上八下,緊張得不得了。
「你真的跟曼因坦教授學習過?」等了半天卻是這個疑惑。
「啊?」我不懂,一臉迷惑。有介紹信為證不是嗎?他還在懷疑什麼?
舒馬茲楊跟著又說︰「曼因坦教授不會隨便收學生,會被他收在門下的,都是被他所認可的。也就是說,」他盯著我,不掩飾那打纏的眉頭,「曼因坦教授認可的人多少都有些才華的。你認為你有那種才華嗎?」
啊?!我瞪著他,先還是迷惑,忽然之間,完全明白了,也知道那個奧爾夫拒絕我的原因。
曼因坦教授雖然老了,離舞台中心有點遠了,但他的名望還是在的。能被他收入門下的,都是被他所認可的;而人家也相信,他收的門生都有一定的水準。
可顯然,在那個奧爾夫和舒馬茲楊的眼里,我卻不到那個水準。奧爾夫拒絕我,因為人家不會懷疑曼因坦教授的眼光;可曼因坦教授的門生轉到他門下,卻變成了個庸才,自然,多半都是因為他奧爾夫教不好。所以,他不肯收我,不肯背那個黑鍋。
所以,舒馬茲楊才會問我那一句,質疑我真否跟曼因坦教授學習過。
弄通了這些曲折,我的臉驀然脹紅起來,覺得無比的羞辱。幾乎口吃,笨拙地辯解,還有點防衛。
「你也看過介紹信了不是嗎?從我到維也納,我就跟著曼因坦教授。如果不是教授身體欠安——」我沒往下說下去,但意思很清楚。
如果不是曼因坦教授健康情形不好,我干麼到柏林來受你們這班自以為是的家伙侮辱!
舒馬茲楊還是那不動如山的姿態表情,口氣卻十分不客氣。
「同樣一首曲子,你彈兩遍,卻一南一北,詮釋的主題像各在寒熱兩帶。而且,音準奇差。拍子抓不準不說,同一處的地方,你彈出不同音符的就有六次之多。甚王,到了尾音還變調。別告訴我,你科班出身,學了十多年的琴,還跟著曼因坦教授那樣的大師學習過。」
他毫不留情,犀利的批評像銳利一樣,凶猛的刺入我心髒,沒讓我有招架的余地。
我張大眼楮嘴巴瞪著他,看著我自己的心髒淌出血,卻不能不詫訝佩服他。這舒馬茲楊盡避已經被浪花淘去得退到潮流的老遠,畢竟不是浪得虛名。
我彈的那首曲子,是我爹為我母親大人作的,曲名叫「星空下的情人」。他們在維也納星光燦爛的夜空下相遇訂盟約。我從小听到大,但它從來沒有外傳過。舒馬茲楊才听我彈了兩遍,就能指出我彈得不相符的地方,甚至結尾時走了調,我不得不佩服他——是真的有些才華的。
他初听這首曲子,當然不知我彈對彈錯,但他讓我再彈一次,立刻抓出了不相符的地方。甚至,他指出了我最要命的缺點。
他說我「音準奇差」,有一點冤枉我。雖然我不像他一樣音準那麼好,听過才一遍兩遍的曲子,便能準確無誤地指出錯誤的地方;不過,辨音識符,那一點耳力還是有的。
但是,我無法準確地抓住節拍。
抓不準節拍,技巧性的東西就彈不好。其實,沒有一首曲子不要求技巧的。技巧是必須的,是基礎的,是骨架,是血肉。情感的詮釋則是另一層的東西。靈魂吧。
無論如何,沒有技巧就等于沒有技藝,這是我最要命的缺點。就好像練了十幾年功夫的人,馬步蹲不穩一樣;或者學了十多年芭蕾的人,底盤功夫練不好,跳得再高再出色也是枉然。
曼因坦教授為什麼收我?我也疑惑過。但我沒敢多問,怕真相總是令人難堪。
但舒馬茲楊卻是毫不客氣留情地地令我難堪。
「我承認,我的技巧,呃,是有些不足,可是——」我脹紅著臉,為自己辯護︰「音樂不光只是技巧就足夠。曼因坦教授說過,我的琴是有感情的,有我自己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