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該!」何美瑛坐在剛剛那女孩的位子,瞪著浪平,口氣悻悻的,有點兒生氣。
我沒吭聲,在何美瑛的身旁坐下。
柄中畢業時,浪平自己跑去報考海事學校,打算畢業後去跑船,他媽媽知道,硬是把他從考場拖回來,逼他上普通高中。他輕易就考上市區的公立高中,我才知道浪平原來成績那麼好。進了高中,浪平跟許多女孩交往,每個都想當他那個惟一,浪平的態度偏偏不明不白,每個都交往不長。想想,一堆麻煩,其實都是他自個兒找的。浪平的態度,一開始就太褻瀆了,對感情的褻瀆。
「有面紙嗎?」浪平抬頭問我。浪平對事情的態度半冷淡,沒有習慣解釋;看我和何美瑛一起出現,也不驚訝。
我搖頭,他也放棄,任臉潮濕,從口袋掏出煙,忽地看我一眼,又塞回去。浪平抽煙,讓他的氣質冷淡中更頹廢。我不知道別人的眼光,是怎麼看待浪平的。他不常顯露情緒,仿佛早早月兌離青春期的青澀。我們一樣的年紀,他卻沒有我那種跟隨于年紀的張惶里的無所適從。
「這麼體貼,阿滿在,你就不抽煙。」何美瑛嗤了一聲。
浪平沒理會,抬起手臂隨便一抹,把滴到臉頰的水珠擦掉。我們之間有個不形諸言辭的默契,他不在我面前抽煙。
「哪,用這個擦吧。」聲音從我身側傳出來,粉紅帶著香味的手帕親切地遞到浪平面前。我們同時抬頭,薇薇安含笑看著浪平。
何美瑛看我一眼,露出古怪的神氣,不怎麼歡迎,好像在談「她還在這里干什麼」。我也覺得有些意外,剛剛幾乎都忘了她的存在。
「謝了。」浪平毫不客氣,拿了手帕往臉上抹,順便擦頭發。
薇薇安順勢在他身旁的座位坐下,問說︰「你們常約在這里見面嗎?」
何美瑛支著下巴,似乎不打算開口,我只好回說;「也沒有。不過,我們都搭同路車口家,客運站就在那邊,常常會踫面。」
何美瑛瞪我一眼,嫌我多嘴。薇薇安又問︰「你們都住同方向,又常見面,你跟何美瑛又同班,感情一定很好嘍!」
這一次沒有人回答。這種非是即否的問題難度太高了。她似乎有些尷尬,轉頭看看四周,若無其事說︰「對了,你們還沒點餐吧?大家要吃些什麼?我請客。」
薇薇安的態度過于親切,接近殷勤,上了她一年的課,我還不曾和她這般接近過。
我等著讓浪平他們應付,視線落在玻璃外對面的車道上,客運車正經過天橋下,繞向車站圓環,很快就會進站。
「啊——」我叫了一聲,匆匆站起來,抓起書包說。「對不起,我車子來了。我要先走了。」話是說給薇薇安听的。
「等等,我也要回去了。」浪平跟著起來,把手帕丟在桌上。
浪平身高腿長,體格相當結實。他的五官有點混血兒的味道,迥異于阿旺那張扁平臉;冷淡的氣質因為水手型的麥褐色肌膚沖淡了一些,顯得很男性。現在我已不及他下巴高,有時說話得踮起腳尖才能與他的視線維持一種怪異的平衡。
「我也要走了。」何美瑛也跟著起來,我們三個人連成一個三角。星空夏日的三角。
「再見。」匆忙中,我對薇薇安揮個手,看她的表情好似有一些輕微的失望。
走到門口,一個女孩閃身進來,抓住浪平說︰「等等,浪平,你要去哪?」
「回去。」浪平回答得很干脆。
「回去?」那女孩瞪大眼楮,黑白分明,水汪汪的。「我們不是約好一起去看電影的?我還特地先換了衣服!」
听她這麼說,我好奇地多看一眼。她臉部上了妝,梳了一個波浪的卷發。穿了一件無袖的V領上衣,流行的低腰牛仔褲。的確是特別修飾過。
「改天吧。我今天沒空。」
「我不管!我們說好的——」她抓著浪平不放。
浪平無所謂地拿開她的手,說︰「下次再說吧,我今天真的沒空。」說完掉頭就走,頭也不回地,把那女孩丟在他身後。
浪平這樣的處理方式我實在不欣賞,但我不想于涉。何美瑛追上去,也沒意思管太多,嘴角且還有一抹幸災樂禍的痕跡。浪平交往的女孩來來去去,與我們都不相干。
「阿滿!快點!」浪平回頭叫我。
前方客運車已經進站,我加快腳步,索性跑了起來。
第六章
夏至過後,就很少下雨過,太平洋高壓籠罩整個西太平洋地區的上空,太陽光強烈輻射,目光所到之處好像都會反射,熱氣氤氳,不管什麼都曝曬過度似地在消融。天空藍,藍得可以做詩,很地中海的那種。但我不常抬頭看天空,不情願那種低下頭後目眩的感覺。好像我看著陸邦慕的感覺。
他真的喜歡穿黑,也能把黑穿出風味和感覺。看著他,我真正感覺什麼是所謂的魅力。魅力是一種扣人心弦的東西,一旦撥動了你心中那根弦,那回音就一直在心中回蕩不止。
他叫著每個人的名字,發還上回的測驗試卷。不知他是不是刻意的,我是最後一個被點到。但我大概知道為什麼。我慢慢走過去,下課鐘響了起來。
一班鳥獸散。哄鬧中,他略微皺眉,看看我,然後對著我的試卷說︰「你這樣不行的,于滿安。」
我沉默地瞄了那試卷一眼,右上頭十分驚心怵目地躺了一個沾血似的阿拉伯數字。
他似乎在等著我說一些什麼,但我能說什麼?我也知道我這樣不行,但我又能怎麼樣?
「很顯然的,你的基礎沒有打好,尤其是時態問題,你必須多花一點時間在這上面。」他抬起頭,把試卷交給我。「有什麼問題可以來找我,我會盡量幫你。」
「謝謝。」我答了聲,默默拿回試卷。
姚培兄也曾經很努力想幫助我,但最後他還是不得不放棄。我從來沒有喜歡過孔夫子,但有句話他說的實在真是好——朽木不可雕。朽木真的是不可雕,你只能放棄,比如我這種。
回座位後,顧玲惠湊過來問︰「他跟你談了什麼?」語氣充滿了濃濃的興味。
「沒什麼。」我澆了她一盆冷水,隱隱見她眼眸閃過一抹不喜悅。
「哦。」她笑得有些勉強,一邊收拾東西一邊說︰「我覺得你真的很像那個‘小西’。我朋友也說你像‘小西’。」「小西」是那個漫畫角色,她上回提過的。
我不置可否,看著她笑著和其他同學打招呼,並肩走出教室。她並沒問我要不要一起回家,也沒有任何招呼。
握在我手上的那張試卷,那紅得嚇人的阿拉伯數字看了仍讓人怵日驚心。陽光好好,我挨著走廊的牆,剛好看見陸邦慕從底下走過。
「很動人對不對?」何美瑛不曉得打哪冒出來,挨在我身旁,望著底下經過的陸邦慕,沒頭沒腦的說著。
我沒作聲。她抬頭眯眼望著太陽,一邊說︰「你最好別喜歡他,我們和他們那種人是不同世界的人,作些亂七八糟的夢只是讓自己難過而己。」
不需要她提醒,我也知道。從幾年前那個冷雨傾泄的夜晚,我突然發現不是每個人都和我們一樣是打漁做工的時候開始,我就知道了,知道我們的生活、處境和背景和別人是多麼不一樣。
我別過臉,看她手上拿了一本漫畫,恰巧是顧玲惠提的那套。我指指漫畫,說︰「租的?借我看一下。」
何美瑛「嘻」了一聲,說︰「真稀奇,好學生也會想看漫畫。」邊把漫畫遞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