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美瑛跟過來,站得很近,先是用一種知悉什麼似的表情打量我,然後走到我另一側,沒頭沒腦的說︰「你喜歡浪平對不對?」
神經病!
我反射地皺眉,白她一眼,掉頭轉到另一邊。整個教室熱鬧而沸騰;地方一吵,就讓人覺得熱,而且煩躁。
這時導師走進來。我沒注意,還以為那個人走錯教室。她走上講台,沖大家一笑,全班頓時鴉雀無聲,錯得住。我才認出來。她原本一頭夸張的中分米粉頭,現在更夸張,扎成了一根根的黑人辮子頭,還曬了一身小麥色的肌膚,出油似的會發亮,真不知道當初她是怎麼通過甄試。進人這種校風保守的女校任教的。
「怎麼樣?」她伸手繚繚她的辮子,有些得意。
不知道是誰吹了一聲口哨,接著就有一堆人跟著鼓噪,她斜著臉龐,很女人地笑起來,不無幾分輕佻。但是,我看了還是覺得很嫵媚。我從不曾遇過像她這種前衛新潮典型的,念的還是中國文學。她性宋,宋香君,說是和明末秦淮的一位名妓同名,但她叫她自己薇薇安,薇薇安宋,東方的古典婉約和西方的健美亮麗的交纏。
「這女的還挺騷的嘛。」何美瑛撇撇嘴,要笑不笑的,聲音不大不小罷好傳進我耳朵。薇薇安來去年才從研究所畢業,一來就帶我們,何美瑛沒上過她的課。
「你是羨慕還是嫉妒?」我不喜歡她撇嘴的樣子。
「都不是,我是在贊美。」何美瑛挑挑眉,目光朝我斜視過來。她在笑,菱角嘴鮮女敕地往兩旁揚勾上去,笑得褻瀆。我看得一愣,猛然發現我跟她之間某種質地的類似。那個褻瀆。表明我們來自的屬性的標記。
「我發現你心態不平衡。」我學她一樣的笑。說這句話時,我並沒有特別涵義,只是在說一種感覺,而且我想,我自己也是。
「好了,大家安靜一點,快找個位子坐好。」薇薇安在講台上拍手,要我們各自安頓自己。
我隨便找個位子坐下來,坐定了才發現離講台有些遠,倒數第二排。何美瑛坐在我右側後方,她夠高,但她挑選的方式顯然跟我一樣隨便。從眼角余尖我可以感覺她還在看我,打量似的,似乎興味盎然,我忍住沒回頭,將臉轉向左邊,不巧撞上隔鄰坐的顧玲惠的目光。
「嗨。」她咧開嘴笑。
我扯扯嘴角,算是回她招呼,笑得多少有絲別扭。我跟顧玲惠同班了一年,講不到十句話,一直熟不起來,感覺有點生又不是那麼生,關系溫吞,橫亙著一種矜持。
薇薇安一直要大伙安靜,沒人認真听她的,一堂課鬧烘烘的就過去。下了課,顧玲惠走到我桌位旁,拍拍我說︰「于滿安,我要去洗手間,你要不要一起去?」
「呃?」我愣了一下,慢了半拍才說︰「好啊。」我曾經向往,也能像別人那樣,三兩個成群結隊,一起上洗手間、一起吃便當,放學一起走路搭車或回家,感覺好像也不錯。
我跟顧玲惠一起走出教室,坐在後門口的何美瑛瞄我們一眼。對著我的腰帶露出一抹淺笑,眼角卻往下垂,讓人看了就覺得帶著什麼意味。
我想是嘲諷。除了這個,我想不出還有什麼別的意味。
「你認識那個何美瑛?」洗手間里一堆人,等候的時候顧玲惠問我。
「嗯。」我草草點頭,沒有意願說太多。
「你們怎麼認識的?」顧玲惠追問。
「其實也不算認識,只是以前見過。」能用兩句話交代我就不想說三句。我想我也沒有必要把我跟何美瑛之間的歷史交代得太仔細。
「這樣啊!」顧玲惠說︰「我看你們之前一直在講話,還以為你跟她很熟。」
「你認識她?」我反問。
「很多人都知道她。我看她好像很會玩的樣子,不只擦口紅,還化妝。听說她在一家酒吧打工,還交了很多外國男朋友,我朋友說,有人在舞廳看過她跟老外在一起。」
不會吧!?何美瑛的底細我再清楚不過,更有什麼風吹草動,村子里那些人不可能放過,我也不可能沒听說。流言就是夸張,而且信誓旦旦,充滿主觀的想象。
不曉得河美瑛是否知道這些流言;不過,我想她大概也習慣了。是的,習慣。如果說何美瑛跟我之間有什麼共通,大概就是這個由習慣而麻木而無動于衷的性格。不同的是,她可能比我泰然自若。
回到教至,還沒坐定,上課鐘就響起來。
我最棘手的英文課。
姚培兄很賣力,幫我厘清不少基本的文法概念,但兩年下來,我的英文還是一樣的破,絲毫沒起色,一直在夾縫中苟延殘喘,充滿掙扎的姿態,教人灰心的想放棄。浪平偶爾會用一種不可思議的表情看著我的垂頭喪氣。這種拼音文字。要掌握它發音的訣竅,模清動詞的基本類型,就等于會了一半,剩下的就只是背的問題,單字。短語、習慣語,背的多,會的多,多簡單明了,比起唐宋秦漢元明那種永遠讓人搞不清楚朝代次序歷史的死人文化要干脆直接的多;既然我連三國的曹魏孫吳蜀漢那種復雜的亂七八糟的關系都能搞得一清二楚,簡單的「關系子句」有什麼難的!?
他不明白,我也不明白。
前頭有人走進來了。原本安靜的教室,驀地起了一陣騷動,意外的,亢奮的,坐立不定的。
是那個陸邦慕。
我知道這個人。听得太多。
去年他剛到學校時,引起全校一陣大騷動。听說他是美國東部某所知名大學研究所畢業的,曾經在美國當過模特兒,也拍過廣告,好像還曾經在米蘭走過秀;也有人說,他在外商公司當過高級主管被派駐到日本,還上過雜志;還有人說他在補習班兼課;另外又听說,他仍在修博士學位,很快就會離開,不會教太久。眾說紛紜,好多傳說。但引起騷動的主要原因,還是因為他的外表長相。人類是皮相的動物,外表總是最直接的。他的穿著打扮和外表有著最直接的吸引力,好像出現在雜志中DKNY廣告的DM里的模特兒。人是有屬性的,他給人的感覺和刻板印象中的學校教師毋寧是不諧調的,不諧調就顯得突兀,因為突兀就變得特別。
他的出現使得原本稀滯的空氣流動增強,快速填塞出一種飽和感,每個人的情忻摧彿都漲滿。我發現自己也有一股莫名的不安的亢奮。過去一年,我遠遠看著他,看過他許多次,總像行路上的錯身而過,覺得是不相干的,漠然的多;但現在,擦身變成了相遇,好像一下子靠近了,情緒來得這麼直接,嗑藥般的月兌離實際。
「姚培兄呢?」我拍拍前座的同學。
對方聳個肩。顧玲惠替她回答說︰「你不知道啊!他不教了!听說他跟一個朋友合伙開了一家補習班,比較好賺嘛。」
我是真的不知道。我不知道姚培兄這麼會設想。
陸邦慕走下講台,手上拿了一疊紙卷。天氣那麼熱,他卻穿了一身神秘的黑。
黑襯衫、黑長褲、黑皮靴。很少有男人一身的黑像他那麼好看。我不是指皮相,而是氣質的順眼。那種無色彩很難配色,質色深沉又太大眾,很難穿出風格。他的身高佔了便宜,舉手投足有種力的美,當然也因為他的長相有稜有角,像模擬神話的石雕像。
「現在發下去的試題請大家寫好,下課前交上來。」他邊說邊發考卷。「你們不必緊張,放輕松一點,我只是想了解大家的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