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我們的態度就是這麼褻瀆,缺乏了敬畏。
「你們以前住漁村,應該听過不少傳說吧?」我問。
「嗯。」張浪平點頭。
我等著他繼續說些什麼,但他只是嗯了一聲,便蹲下去,撿了一塊石頭捏在手里把玩。我跟著蹲下去,手臂疊著膝蓋,下巴再擱在手臂上。好一陣子,兩個人都沒說話,他丟開手中的石頭,又重新撿了一塊,然後說︰「你好像不怎麼跟何美瑛說話。」
張浪平說話似乎不講究什麼起承轉合,聲音里的表情也很低調,總是平平的,不會太昂揚。
「又不只我不跟她說話,她也不跟我說話。」我略略揚起下巴,跟著垂下頭,撿撿丟丟小石子,嘟喃說︰「也沒什麼好說的。」
石階那邊傳來媽的聲音。我探頭看去,看到李寶婷正走下樓梯要離開。
「你姐姐?」張浪平問。
我看他一眼,沒說話。他跟著他媽搬來村子好一陣了,我家的事大概也听得不少,我想大概也因為這樣,他才會一開始就對我熟。我們立場異屬質同,家庭因素互補地剛巧契合。我並不熱衷緣分這種東西,機率多低,即使有緣千里相會,但相會了又怎麼樣?最後還不是一拍兩散。
「你打算讀哪里?」又是張浪平問。
「不知道。」我搖頭。反問︰「你呢?」
換他搖頭。因為背著光,我們都蹲在黝暗里,我看不清楚他臉上的表情。他兩次主動叫我,但我發現,他其實不多話,說話的聲調總是平平的,情緒似乎缺乏起伏,好像這世上沒什麼值得激動的事。十多歲的少年,卻有著成熟男人的姿態,一種過早的無動于衷。他仿佛提早在實驗一種頹廢。
「我想讀海事學校。」他忽然開口,立即又陷入突兀的沉默。
便場邊,海仔還在不停地比手劃腳。晦光中,有人在抽煙,有人在打呵欠,由南邊吹來淡掃的風,空氣微微地起騷動。
夏天很快就要來了,高空中現在不知正起著什麼蠢動。我們蹲在黑暗里,光和影一起向我們罩落。
第五章
風從海上來,夏天也跟著來。這個季節容易讓人浮躁,看到公布欄上的暑期輔導分班表,我簡直不敢相信,何美瑛的名字居然就在我的下方。一閃一跳的,那樣惹眼,而且過分的張牙無爪。
「哎呀!怎麼搞的,居然跟你同班!」站在我身旁的女孩嘟嚷著,聲音高低不平,似乎很懊惱。我側頭過去,她也朝我看來,竟然是何美瑛。一堆人在公布欄前推來擠去的,我也沒注意到她是什麼時候擠到我旁邊來的。
我掃她一眼,沒吭聲。這應該是我說的才對。運氣未免太差。
我對何美瑛其實並沒有什麼偏見,當初听說她跟我考上同所女中,我也沒什麼感覺。我只是不喜歡聚落那些人拿她跟我比較,擺在同層次同水平,將我們湊在一塊。雖然同學校,但兩年來我跟她之間一直沒交集,連教室都不同樓層,各過各的青春年少,就連跟浪平,也是三角鼎立,各自形同各自的連線。
現在可好!
「你在自然組不是讀得好好的,干嘛轉班?」但我還是按捺不住。高二時,何美瑛選了自然組,我還覺得納悶,憑她那種數學程度!但偶爾踫到,都看她一副悠閑的樣子。
「我高興。」她臉一側,斜眼睨了我一下。
教室在二樓,因為同方向,不知什麼莫名的道理,我們居然走在一塊。並肩走在一塊,我才發現,我不及何美瑛高;以前沒注意到的細節,也突然變得明顯,側面望過去,何美瑛的睫毛濃密又翹,在陽光仿佛一閃一閃;她的頭發直又亮,是那種流蘇似的黑亮,臉型圖尖而小,像雞蛋;嘴唇紅潤飽滿,很有色澤感,好似會反光;皮膚則白,摻了粉似,看不見毛細孔;最搶眼的是那雙像會蕩漾的眼楮,她沒近視,淚水分泌又足夠,眼眸不僅顯得濕潤而且黑白分明,加上她手長腳長,很有一種縴細的女人感覺。
我發現我沒有任何一個單一部位能和她比較。純就外表來說,我必須承認,我不是一個漂亮的女孩,我缺乏那種柔軟豐滿;也不是讓人一眼便眼楮一亮的典型,我還少了一股時尚的氣味感。
「你擦香水?」她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香味,站近了就聞得到。爬上樓梯時,我回頭問。
「嗯,香奈兒十九號。」何美瑛伸手撥了撥頭發,繚動空氣生風,香味又奇襲過來。
香奈兒十九號?貴的要死的東西。我反射地月兌口而出︰「你哪來那種東西?」
話還沒說就覺得後悔,而且懊惱。
「我姐給我的。」果然,我早該想到。但何美瑛的態度倒很大方,沒什麼見不得。她想想問︰「你要不要試試看?」沒等我回答,就從書里拿出香水興致勃勃地在我手腕、脖子還有耳朵後面噴了幾下。「要不要順便試試這個?」收了香水,她又拿出一管口紅。
我這才突然明白,她嘴唇上的那種盈水的色澤感是怎麼生成的。
「不用了。」我搖頭。感覺有些奇怪。我跟何美瑛從來沒有交集過,突然間就靠得這麼近,而且熟,甚至身上還沾了相同的香氣味道。
「沒關系,試試看嘛!」她打開口紅蓋,微微噙著笑,語氣有些殷勤,接近慫恿。
我還是搖頭。
「要不然試試這個好了。」她另外從書包拿出一只迪奧的眼線筆,我瞪大眼楮,不由得好奇,湊過去看個究竟。她的書包里除了幾本薄薄的課本外,塞滿了各種化妝品。從聖羅蘭的眼影、CD的口紅,到香奈兒的粉底一應俱全,其它還有香水、睫毛膏等,品牌包羅萬象,但大抵都是知名品牌,看得我眼花繚亂。
「都是你姐給你的?」太驚奇了,我反而嘆了口氣。
「嗯,」何美瑛只是輕描淡寫的嗯一聲,將眼線筆丟進書包。「都是一些客人送她的,她用剩的或用不完的,就丟給我。」
我沒想到她會這麼坦白,我根本無意探問什麼。
「你知道我姐是在做什麼的吧?」何美瑛忽然抬頭,目光逼向我。
我愣了一下,沒說話,等于默認。我的「知」,根本就沒什麼大不了,就像她不也很清楚我們于家有兩類「種」,姓于這個種基因鄙劣——于順平小小年紀就會蹺課逃家,結群朋黨在外頭混太保;大了則更不佳,游手好閑兼吃喝玩賭鬧事。于滿安則任性倔傲,孤僻乖戾,外加喜怒無常、不合群,態度傲慢。關于這種種,我們都再熟不過,彼此心知肚明,心照不宣。語言這種東西是那樣曖昧,因為曖昧,就具有一種模稜兩可的正當性,正確性一旦確立,口說便都是憑證。
「你的反應還真老實。」何美瑛嗤了一聲,不知道是不是嘲諷。
我瞄她一眼,沒有回嘴。這整個學校再找不出任何人像我們這樣,對彼此的底細那麼清楚。如果這也算是一種「了解」,在這個象限平面,大概我們是最了解彼此的人,而形成一個詭異的結構。象限外的浪平也是這個結構的一員。我們各存在一個點,越出象限,三點連線,形出另一個平面。
「浪平他們學校也是今天開始上輔導課,我跟他約好中午放學後在車站的速食店見面。」何美瑛追著我說。
在她說話的同時,我已經拐到二樓的走廊,走到教室門口。
「很好。」我走進教室。導師還沒到,教室里鬧烘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