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怎麼好意思!」姬宮艷嫣然又是一笑。笑得生花。她知道,她的一顰一笑,是有這樣的魔力的,給點顏色,多少可以讓人傾倒。
「沒關系,不必跟我客氣。」店家很心甘情願。
姬宮艷水亮的眼一眨,據嘴又給他一個笑;付了錢,取餅布料,便打門外出去,不多加張望。
「姬姑娘,有空再來!」店家在後頭不舍地追喊著。她嘴角一撇,幾分狡猾,笑得滿是算計。
她走出綢布莊,避開迎面的騾馬,往西面過去。走過兩條街,再轉過幾個巷弄,停在一個胡同前,小心謹慎地左右看了看,確定沒有人跟在身後,才快步的走進胡同。
「陀叔!」胡同內盡是些破落的門戶,她注最里頭進去。
屋里頭一個駝背的老頭,听見呼叫,抬起頭來。
「宮兒?」看見姬官艷,陀老頭像看見女兒一般,枯朽的臉上,露出安慰的表情。
「我帶了一些乾糧來,還有上次你說的藥草。看看還缺甚麼,下次我再帶來。」
姬宮艷進了屋子,便像個小女兒般的喧呼。
陀老頭原是姬老夫人的舊交,不知打何處習得了一手失傳的醫術。姬家破敗後,他四處搬遷,流離失所,卻對富貴無心,並不積極替自己安身;好不容易落腳在這胡同內,平日靠替胡同里的人家治理一些小疾小病換取薄糧糊口,姬官艷也不時帶一些食糧來,才免得挨餓。
「這些就夠了。」陀老頭笑呵呵的,忙倒著茶水說︰「來,這邊坐,喝杯茶歇口氣兒。」等姬宮艷坐定了,才收住笑問︰「你頭上包的頭巾是怎麼回事?」
熱茶的煙氣裊裊,薄蒙蒙暈出一片氤氳,要蒸發出人的眼淚。但姬宮艷眼底乾乾的,沒有流淚。
她顯得很沉默。慢慢解開頭巾,露出她原姣美的輪廓,抬直眼對著陀老頭。
「陀叔,你看,這你有辦法嗎?」
陀老頭猛吃了一驚,剛放到嘴邊的熱茶給砸破了一地。姬官艷一臉清冷白皙,輪廓弧度鮮明深刻,但原本一片艷白鮮女敕的額頭竟給黥刺了道丑陋的蛇痕般的剌青,說不出的猙獰,戕殺了她柔美的容貌。
「是誰這麼做的?太過分了!」他忍不住大叫起來。蒼老乾啞的聲音充滿氣憤。
其實,不必問他也知道。那些有錢有勢的人冢,奴僕成重,不把人當人,反正奴僕是私產,動輒不高興便棒打私刑,都是常有的事。像姬宮艷這樣被私刑黥面,也不是甚麼大不了的事。但是,對一個豆蔻年華的少女來說,這無異毀了她的容貌,實在太殘忍了。
姬宮艷反而顯得很冷靜,只是又問道︰「陀叔,你仔細瞧瞧,這個樣,你可有辦法?」
陀老頭勉強忍住替她的心疼,深吸了一口氣,說︰「我得先仔細瞧瞧。你先這邊躺著。」
他讓姬宮艷平躺下來,取出一支金色長針。「會有些疼,你忍著點。」
姬宮艷閉上眼。金針在她額間挑刺,麻麻熱熱,有一種細微的疼辣。她感覺她好像在一團炙熱的包圍中。朦朧間,她彷佛看見自己在一片黃蒙的風沙中;沙暴熱風,切實的感覺到細沙撲在肌膚上的炙痛灼熱。風沙中好像有人……
「你可以起來了,宮兒。」陀老頭淨了手,小心收起金針。
姬宮艷宛如自一場渾沌的長夢中被喚醒,眼神先還有幾分呆滯茫然,過一會才跌回現實,慢慢坐了起來。
「依情形看,要完全除掉那些痕跡,是有點兒棘手。」陀老頭看看她。「不過,你放心,有陀叔在,我會盡我一切的能力,讓你的瞼回復跟從前一樣。」
「真的?謝謝你,陀叔!」姬宮艷一直顯得冷靜的表情,這才動搖起來,又哭又笑,欣喜和痛苦的心椿全泄露出來,哽咽說︰「我本來還以為不行了……謝謝你,陀叔!如果你能治得好我的臉,宮兒會一輩子感激你的」
「傻孩子,說甚麼傻話!陀叔不幫你幫誰呢?」陀老頭輕輕拍拍她,像個慈祥的父親一般。等她稍微平靜了,才又說︰「不過,我得先準備準備,而且要制除那些黥痕很費工夫,可能得花一些時間。你想辦法找個空,再來一趟,最好能待上三二個時辰。」
一般的奴僕丫鬢,除非主子家有甚麼交代,是沒辦法在外頭逗留上那麼久的。
但姬宮艷想也不想,一口答應說︰「我會想辦法找個空出來。我看,就下個月初好了。那時候,‘龍雨祭’祭典開始,家戶忙著熱鬧慶祝,不會有人注意到我不見。」
「那好,就下月初。陀叔會準備妥等你來……等等」陀老頭微笑點頭,比個手勢,從口舊箱子阪出兩三片亮金燦燦的花鈿,說︰「來,用這個貼在額頭,可將黥痕遮去,不必再包那條笨頭巾。」
說著,將花細貼在姬宮艷的額頭上,攪起銅鏡讓她照了照,笑吟吟說︰「你看,這樣是不是舒爽多了?也好看些?」
這當口,殷方一些富家閨女和花國名媛,都時興在臉上貼上一些花朵樣兒的鈿飾,當作是一種裝飾;就是平民百姓,也感染到這款流行,十六、七八歲的少女,多在臉上貼飾上一兩片花鈿,顯得嬌俏無比。
姬宮艷攬著銅鏡仔細瞧了幾眼,鏡中浮現的模樣兒就像她的名字表示的,一個字,艷。她是有風情的,她很清楚這點;原該傾人國、傾人城的,卻偏偏一個奴籍出身「宮兒,」陀老頭又在那口舊箱子中模索半天,掏出了一本破舊的線書。
「哪,這本書你帶回去,得空的時候就多念點。」
姬宮艷卻搖頭。說︰「謝謝你,陀叔。不過,不必了,懂這些有甚麼用呢?
到頭來還不是一個奴才。「老夫人費心教了她讀書識字,但她很快就發現,那些完全沒有用。女人最重要的,還是美貌和取悅、掌握男人的本事。在這種時代,女人所能依恃的,還是她的身體。她生母是娼妓,妓籍出身,好不容易從了良,最終還是又免不了賣身當人奴才。從一出生,她這一生就被定了階級,一輩子不得翻身奴才、丫環,最好的下場也只能當人家的妾,連個名份都沒有。老夫人可憐她,教她讀書識字;可有甚麼用呢?她終究還是個奴才。她能依恃的,還是她的容貌和身體。
女人啊,就這個身體值錢。真要豁出去,值得盤算,全身上下都是本錢。身體,是她唯一、也是最有效的武器。她守得緊,偶爾給人一點甜頭,欲擒還故縱。
就像綢布莊店家,就像那個貪財的崔大戶。
她知道她最好的下場也不過是個妾。崔大戶對她垂涎已久,礙著個好妒的三夫人,只敢對她偷偷模模,她也好敷衍。她想過,真攀上了崔大戶,掙得了一個妾位,上頭有那個嫉妒的三夫人,日子也一定不會好過。但不等她盤算清楚,那個三夫人就先給她這個「狐狸精」一個教訓,黥了她的面。
三夫人罵她是狐狸精、賤人,用狠毒的手段對付她。照相土的說法,女人皮膚白,兩頓泛著桃花紅,雙腫如翦水、水汪水汪的,主婬。她就是這麼一個大婬婦。這是滔天的大罪。更何況,她還是個奴才,一個穢民。既然是奴才,三夫人索性就在她臉上黥了個印,烙上一個標記,就像牛羊豬馬那些畜牲在蹄上烙印一樣,叫她別痴心妄想,她就跟只畜牲差不多。
「宮兒,」陀老頭口氣沉重說︰「如果真過不下去,就別再強撐著。能逃就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