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愛潘!他心髒鼓噪地敲了三跳。噯!偶然……
他急忙推開車門,再步跨出去;只來得及抓住她的背影,看她消失進一幢五樓公寓中。
「巧合是嗎?」他喃喃地,接近自言自語。嘴角慢慢漾起一抹難以言喻的笑紋,好興味的。他稍加使力往車蓋一擊,宣言一般,不得不休的一股意興,眼神中有一種熱,火炙的。「等著吧!」
等著吧。多少風花雪月,都是從這樣一種偶然開始。
***
「佑芬!」
徐愛潘窸窣地推開門,屋子空蕩蕩的,沒有半個人,沒有人回應她的叫聲。
「奇怪!到哪里去了?」她回答自己,自言自語。
早上花佑芬在家里看稿,她怕吵著她,在外頭晃了一上午,晃到陽光白得發花。這游蕩的毛病,是打高中她和謝草一塊混的時候就有的了,日子變成一種習慣。看似很浪漫,其實是很孤單的,但那與寂寞的感覺是不一樣的。就只是孤單,無主游魂一般,飄蕩無依的漂泊感。
說起來也許矛盾。人應該是群居的動物,需要朋友的,但是,她並不強烈地想要朋友。也許花佑芬批評得沒錯,她的確是有點自閉。趕稿的時候,她甚至可以一整天都不說話;面對著牆壁,兩三天不看見人類,然後,有時間的時候,她就在外頭游蕩,「朋友」成了一種縹緲的名詞。她習慣了「開單影只」,漸漸也就對人有種不耐煩——不耐煩做什麼事都要找個伙伴一起——妥協或商量。然後,如此「惡性循環」的結果,就更落實了花佑芬批評她的「自閉孤僻」;又因為如此拒絕了許多善良人士的「好意」,招致了「沒心肝」的虛名上身。
人還是需要一些朋友的吧?還需要「唯一」的那個——她打開冰箱,搜出一瓶礦泉水,仰頭咕就灌了一大半。冷冰冰的冰液,透明得像火辣辣的伏特加。
「唯一啊……」她揩揩嘴角。可是花佑芬說,信仰唯一是很危險的,像她之于潘亞瑟。
她將礦泉水瓶貼觸著臉,冰著發散熱絲的臉頰。在KK那晚相遇後,事情似乎有了好的開始;她可以透過電話和潘亞瑟談天,不再像十年前那般遙遙的偷望。偶爾,他們大伙聚會時,她硬著頭皮湊過去,還可以和他見個面。甚至,幾個人一同去看電影、看表演……
但是,不管是打電話或約定聚會中見面,都是她主動,主動再主動。潘亞瑟從來沒有提過什麼,也沒有任何邀請。她不敢相信自己竟會那麼大膽、那麼不顧矜持,想著都羞紅了臉。渴盼中藏抑著許些的不安,潘亞瑟的從容、沉默,讓她疑心自己的太一廂情願。
對于他們之間,她其實沒有想太遠,婚姻什麼的……那太荒謬了。她只是想,他會接受她嗎?願意接受她這份心情嗎?她主動又主動,只是想听听他的聲音也好,但他——他心里怎麼想?
她用力甩頭,將那些疑懼不安甩出腦中,拎著礦泉水剛想回房間,突然听到一縷奇怪的聲音,斷續地,且隱約地。
「佑芬?」聲音是從花佑芬房間里傳出來的。斷斷續續的,像是含在嘴里喃喃囈語,又似傷痛的申吟,又痛苦又夾著一種奇異的歡樂。
她覺得奇怪,慢慢走過去。走近了,那申吟聲變得又激蕩又痛苦又充滿歡愉。她心慌起來,以為花佑芬發生了什麼事,剛要揮手敲門喊叫,一陣波濤洶涌的申吟極地浪叫起來。
她驀然明白是怎麼回事,乍然漲紅臉,驚急地連退了好幾步,匆忙又狼狽地逃開,直逃到了樓下,才扶著門沿小心地喘著氣,一張臉依舊紅燥著。
她急著想離開讓她狼狽的這一切,腳步亂錯著。因為心太慌,無心注意到停在巷口的黑色寶馬;當然,她更不知道里頭坐著守株待兔、注意著她的徐楚。
出了巷子,直走了一條街,她急遽的心跳才總算安定下來。情緒一定,她卻突然不知往哪里去才好。公寓里那情況,不到天黑她是回不去的。那麼,此刻做什麼好?
口袋里只有幾百塊,能做什麼?
她漫無目的地走著,全然未覺跟在她身後的徐楚。
罷剛她是太驚慌了,偷窺到什麼似的。花佑芬和林明濤的關系她一直是知道的;但是,這是第一次,第一次這麼貼近地踫撞到成人式的愛情方式與關系。平素那般明朗艷麗的花佑芬竟會發出那樣的申吟聲——天啊!她簡直不敢再往下想。她亦沒想到,他們竟會在那個房間里以那種赤果的方式相愛……
她用力甩甩頭,甩了又甩。她實在不完全明白愛情是怎麼回事,又是怎麼回事?精神的相契還不夠嗎?這種身體的,又因何會燃起?
啊——她抬起頭,無聲叫喊一聲,更接近于喟嘆。低下頭,又吁嘆起來,漫無目的地游晃著。她真覺得自己愈來愈像無主的孤魂,魂魄與形體都浪浪蕩蕩。
走過了一條街又一條街,她覺得疲了。陽光曬得教人發昏,天氣好得令人坐不住,且又讓突起那麼一點傷感。午後陽光最多這種教人怔忡的時刻,她呆了片刻。一只流浪狗,這邊嗅嗅、那邊聞聞地從她腳邊施施然經過,她呆看它一會,跟了上去。一下午,就跟在它身後打轉,直到日暮天空昏黃。
苞在她身後的徐楚,這時再也忍不住地緊緊皺起眉。他簡直不敢相信,她居然無聊到跟蹤那只流浪狗一下午,而什麼事也沒做!這個徐愛潘,她到底知不知道她在做什麼?
早先他守到她出現,原想攔截下她,看她走得急忙,臨時改變了主意,好奇地跟在她身後,想遇她一個驚奇或措手不及。結果,一下午跟蹤下來,他眉愈皺愈緊。她簡直跟個游魂一樣,毫無目的地四處亂晃。他原還以為她也像一般女人那樣地愛逛街,結果根本不是那麼回事;更糟的,她就只是四處胡亂游蕩,什麼也不做,甚至無聊到一下午跟著只流浪狗打轉。
他跟在她身後,看她有時抬頭看看天空,有時目光沒焦距地東張西望,有時張著在嘴打呵欠,有時百無聊賴地踢著垃圾或碎石子,然後跟著那只流浪野狗;看她看著它一下子小便,一下子聞聞嗅嗅路旁的垃圾。它停下來,她也跟著停下來;它張腿搔癢,她也跟著模模頭發。小野狗逛累了,路邊一趴就睡起來,她跟著眯著眼,坐在一旁打盹;等它睡飽了,到處打轉,她又跟著四處亂跑。
他看得驚訝極了!又皺眉又說不出什麼感覺滋味。怎麼會有這麼懶散又沒目的的人生?他忙碌慣了,但生活也就是那一套——工作、應酬、女友為伴、燭光晚餐,從來不知道有人可以這樣過日子,這麼無所事事!
這在他的經驗之外。他一下午像個傻瓜一樣,跟著她到處亂轉。想想,實在太不經濟了。但再想,他陪著露露逛那些精品店,不是更浪費時間?
不,那不一樣!甩甩頭,堅定地告訴自己。他拿出手機,撥了露露的電話,才剛接通,卻見徐愛潘突然仰天大叫一聲,然後蹲了下去。
他嚇了一跳,以為她怎麼了,連忙收起電話。但只片刻,卻見她無事地站起來。路上行人奇怪地看看她,她沒理會那些眼光,深深吸一口,繼續往前走。而後,像是累了,隨便在人行道旁的椅子就坐下來。
他遠遠看著。她身旁來坐了一個胖胖的中年婦女,家庭主婦那型,熱絡地跟她搭訕。她不太說話,眼神著遠,總沒在看任何人似的,漸漸昏暗的天光下,給人一種漂泊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