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天光早暗,眼前是車行探照的一條條流燦的光帶.他沒問我該往的方向,我也沒有提醒,車子在馬路上奔馳了很久,繞過了整座城市.
重新到車水馬龍的鬧區,他突然停不車.對我淡笑下,打開車門出去.我沒動,甚麼都不去想,怕破壞這小小的片刻幸福.
棒不久,他回到車上,看著,遞給我一梗深紫色的玫瑰.黯淡的光照下,別有一股幽暗的美.
我不解地望著他,他的眼神總是那麼淡遠.
「送你一朵的玫瑰.你願意接受我的邀請嗎?沉若──」如江潮向我漫淹而來的聲響.「明娟說,從來沒有人送過你花朵、對你邀請,但我想不是沒有,而是你不願意.今晚,你願意接受這朵玫瑰和邀請嗎?」
我說不出話,簡直不敢相信.
「你不喜歡嗎?」他望望那朵玫瑰.表情更遠淡.「還是你另外有事?已經有了其他的邀請?」
「不!我喜歡──」我猛搖頭,月兌口輕喊出來,接過那梗深紫的玫瑰.帶一些難說出口的艱難,說︰「我很高興接受你的邀請,潮遠先生……」
夢啊!那又涼又遠的夢,我一直不敢奢求的夢……江潮遠微淡一笑,印象那樣涼涼遠遠……那些散亂四佚的往事,那久遠以前的曾經,那說過要遺忘的心情,江潮一般,一波一波重新向我淹沒而來.
***
「坐吧!不必拘束.」江潮遠引我到火爐邊,點起壁爐.整個屋子,瀰漫著一股昏昏暖暖的感覺.
整棟房子看來是特別設計過,別異于一般鋼筋水泥的冰冷現代化大樓和公寓,擁著溫暖的壁火,獨立遺世在市塵外.
窗外不遠,我暗暗佇立過的角落在火光映照中閃爍.當年那些暗自流淚的嘆息,隨著十二月的冷風吹拂,似乎依在風中徘徊.
「要喝點甚麼?」江潮遠注意到我的視線,掠向窗外一眼.
「都好.」
「那麼,喝點葡萄酒好嗎?」
當然好.只要是他給我的,不管甚麼,我都覺我好.
他給我一杯紫紅色的葡萄酒,走到琴邊,隨手彈了幾節和弦,往我笑來,問道︰「要試試看嗎?」
我搖頭.退縮里有不可說的卑卻寂寞.
他沒有勉強.突然彈奏起來.琴聲哀哀,是我初識的那曲悲涼.我走到琴邊,幽幽的琴聲伴著悠遠的心情,不由得嘆息.
「這首曲子,以前不懂得為什麼會那麼無奈哀怨,而今都懂了.」那時他說我還太小,這首曲子對我來說太蒼涼.而今我不再是那時的女孩了,這曲哀怨恰似我的心情.
「你只是听它辭句里的意思吧?」江潮遠卻以為我只是單純地對英文辭句的瞭解.略略退身,讓出空間,重又問說︰「要試試看嗎?」
我還是搖頭.「我不行的.」
他靜默半晌,突然說道︰「那是也是像這樣,我一直在等你,等了又等,但你一直沒來.隔幾年,我再回國,演奏會上為你留著的位子也又空著,一直沒能再見到你……」
我以為他已經遺忘,乍听見他提起,酸楚的淚驀然不受控制地湧上眼眶.
「當年你還那麼小……」他默默一笑,接近寂涼.「沒想到那個小小朋友已經長得這麼大了.」
「潮遠先生,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不是你的小小朋友──」我已經不再是以前的我了.神啊!求求你,請你讓他回頭看看我!
江潮遠卻還是微淡笑著.「不管怎麼樣,不管時間過了多久,你都是我的小小朋友.」
不!我不是!神啊!求求你!讓他回頭看看我!
「我已經不是小孩子,潮遠先生.」神啊,求求你,給我所有的勇氣,傾听我藏在內心多年的告白.「我一直在看著你,從我十五歲開始,我就一直在看著你.我一直等你回頭看看我,但你始終看不到我.潮遠先生,請你看看我好嗎?我一直在這里等著,等著你回頭──」
淚再也不受控制地漫流下來,漫淹過我的眼,我的臉.
「沉若……」江潮遠沒有露出驚訝,卻竟發出一聲嘆息.深遠的情喟.
「我一直在看著你,但你卻始終看不到我;我一直在心里惦記著你,我……我……」
「沉若……」他又輕嘆.「初在街上偶遇你那時,你對我談起那首曲子,毫不懂音樂和鋼琴的你,卻那般使我感到共鳴,感覺你彷彿感受到我的心.但是,我卻沒想到……我以為那麼多年過去了,你大概……」他遲疑良久,彷彿不知該怎麼說才好.
滿目的淚模糊掉我的視線.無聲的哀流潺潺著無奈的悲語.他早就知道,只是不能去懂.
「沉若……」他輕輕替我拭眼淚.「你這又何必?」
「你還記得當年我問過你的,元微之的詩句嗎?潮遠先生?」我仰首望著他.
曾經滄海,卻便一生一世.
他沉默了.眼底浮掠過一抹為難.
「請你回頭看我好嗎?潮遠先生……只要一眼……」神啊呀求求你!癌听我的祈求.
「沉若……」他輕輕將我擁入懷中.輕輕地,那嘆息直比我無聲的流淚.
我想緊緊的擁抱住他,一輩子想念.
「我不能……沉若──」幽淡的眼露出與我相同寂寞憔悴的眼神.「我已經是結過婚的人了,是個有婦之夫──」
「我不在乎!」
「但我在乎──」
他輕輕推開我.夜思深邃,看不出是黯淡或是傷痛.
「我不能!沉若,我不能……」
眼前的我,淚雙垂.哀聲祈求︰「請你回頭看看我,潮遠先生.我甚麼都不在乎,甚麼都不要求,我只希望你看看我──我對你的心情──」
「沉若──」他不忍我的淚潺,可憐我的楚楚,卻無語對望,徒有空嘆.
我不顧一切投入他懷中,緊緊擁抱他.他親觸著我的唇,親吻我的酸楚.遙遙巫山,如是夢幻一場.
「沉若──對不起……我──我不能──」他忽然退開,頻頻搖首,痛苦扭曲的表情,彷彿陷在某種掙扎中.
滄海巫山,空自斷腸.不管隔多少年,巫山雲永遠遙迢.但似那追日的夸父,終究渴累而死;而太陽,是永遠追不到的.徒留一聲空哀嘆.
「我懂……我明白……你不必道歉……」我喃喃低語,一步一步慢慢向後退,任淚漫漫滑落.
任我再向神怎麼祈求,他還是不能愛我.
「我懂……我明白……」我喃喃地,一步一步向後退.模糊的眼中是他傷痛無奈的不能挽留.
我轉身跑出去,擦肩而過一個辨不清的人影.
「沉若──」身後他的追喚,恰似海潮痛聲的嘆息.
像初識的那琴聲琤琮,彈奏著一曲純情哀傷的詠嘆調.
***
新一年開始,陰雨就一直一斷,假期最後的一天,更傾了天空所有的力量,鎮日落著淹洪的大雨.
媽冒雨去開工,回來時,全身像浸泡在水里一樣,渾身濕透漉漉的.
「媽!你怎麼淋得這麼濕?」我趕緊拿條干毛巾給她,催她進去換洗.「你趕快進去洗個熱水澡,換上干的衣服!」
「沒關系,我有穿雨衣和戴斗笠.」媽輕率不在意.
那件薄塑膠的雨衣和斗笠根本就派不上用場,我看她嘴唇都凍白了.
「你趕快去洗澡,以後不管你再怎麼說,我都不許你再去工地做工了!」我心里又驚又痛.她這麼不愛惜自己!
「我說沒甚麼,你不必大驚小敝──」媽不以為然地擺個手,咳嗽了兩聲.「只是有點著涼,吃顆藥就好──」
「請問……」門口有人輕聲在探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