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都是那張鬼牌惹的禍!
??胡未央低著頭,狠狠踢著礙路的破鋁罐,將滿腔烏煙瘴氣全出在那一腳;偏偏鋁罐踢不跑,倒踢痛了腳。
??「媽的,背!」她蹲下來揉腳,罵了一句粗話。
??從出生到現在,她還沒有像今天這麼背過。堂堂一個大學哲學系高材畢業生,去屈就一個小小的編輯員的工作,已經很委屈了!人家不要她還不打緊,居然對她嘔心瀝血的創作頻頻搖頭有意見;連走在路上,那些破銅爛鐵都在跟她作對!
??衰!
??自從上次和德琳她們幾個鬧著好玩模了那張鬼牌以後,霉運就一直跟著她。鬼牌上,杠著鐮刀的那個家伙,空洞的骷髏頭披了件套頭的黑披風,對她詭譎地一笑,笑得又陰又森。
??那當然是眼花!沒有臉的骷髏頭,怎麼看怎麼像是咧著一張大嘴,不懷好意、陰森森地在暗地里偷偷鬼笑。
??不過,她真是背透了。
??算命的說她二十四歲以後要走霉運,沖神煞鬼,事業是沒指望,愛情也很渺茫,最好找個人快快嫁了,還可保得不愁吃穿的好日子可過;否則落魄江湖、沿街乞討、枝頭送迎等淒慘下場只怕是在劫難逃……總之,沒有一句是好話,存心叫人瞻跳心驚。
??但那套對她是沒有用的。算命佔卜的事,她一向只挑好的信,至于時運不濟,又衰又背倒楣透頂時,罵句粗話就過去了。
??就像現在。
??「背啊!」胡未央大叫一聲,沖動的想將背包里那袋不眠不休三個月才完成的「鉅著」丟入垃圾埇。
??「妳這個女人,要吼回家吼去,不要在外頭丟人現眼!」一個冷酷、跋扈又猖狂的男中音停在胡未央身後。
??胡未央慢慢轉身,將那人從頭打量到腳。
??那男人有種優等生的氣質,冷傲到幾近剛愎自負的態度,看起來是慣于發號施令、不知挫折滋味的所謂天之驕子;不消說,大概也是標準的沙豬主義信徒。
??胡未央聳聳肩,輕輕哼了一聲,轉身走開。這種人還是少惹為妙,免得自找麻煩。
??她並不是女性主義者,也從來不想跟男人爭什麼自主平等獨立權;但她有她自己的步調和方式,她依這種方式自在的生活著。別人非難她,她也不難過在乎,因為不可能世上每一個人都會喜歡自己。學哲學就是有這點好處,什麼事都看得開,日子也過得比較愉快。
??她甩甩頭,不理那個莫名其妙的男人,吹著口哨悠哉地走回「流星別館」。
??「流星別館」是舊式獨棟二層的樓房,位在城東的精華區,包括庭院在內佔地將近兩百坪,是很多建商垂涎的對象。但房主範太太說什麼也不肯出讓;她丈夫早逝,兒女都已獨立在外。她自己和個老女佣住在一樓,照顧庭院內的花花草草,而將二樓以極便宜的租金租給她們四個不老也不小的中等女人。「她們」是指胡未央、錢杜娟、王德琳、以及孔令珠。
??四個女人由二十二歲分布到二十六歲不等,除了孔令珠還在大學念書,其余二個是不成材的上班族,還有另一個是投稿沒人要的掛名作家胡未央。
??「我回來了。」胡未央推開別館庭院的門,朝里頭喊了一聲。正在修剪花草的範太太,抬頭朝她微微一笑。
??範太太看來細致溫婉又柔順,雖然已經年過五十,但白淨的臉,襯著顯露不出年齡的肌膚,看起來優雅又高貴,一舉一動都表現出良好的教養,一望而知是出身高貴,沒吃過什麼苦的貴婦人。但她思想新穎,時而有出乎人意料的舉動,笑起來眼楮眯眯的,一點也沒有豪富人家的那種驕矜之氣。
??「森雄來了,在樓上。」範太太笑眯眯地說。
??胡未央點個頭,沒什麼興奮的感覺。她和劉森雄認識快一年了,關系不新不舊;她又不是那種容易感動沸騰的人,談起戀愛不分日夜天地,所以和劉森雄之間始終維持淡淡、有點細水在流的感情關系。
??「德琳呢?」她回頭問範太太。
??「在房間里,大家都在吧。」
??她走上樓,大家果然都擠在王德琳的房間。劉森雄正在為王德琳的一箱雜物打包,滿頭是汗。
??「德琳,東西都整理好了嗎?」胡未央問。
??「差不多了,就剩下森雄正在打理的這箱雜物。」
??「丁大剛呢?怎麼沒有來?」
??「那死人!苞我說好來幫我收拾行李的,結果到現在連個鬼影子都不見!」王德琳埋怨了兩句出氣,轉而笑說︰「這麼多東西,沒有個男人幫忙,光我一個人實在忙不來,所以只好借妳的森雄一用了。不會介意吧?」
??說著,掏出粉紅的手絹替劉森雄擦掉額頭的汗水。劉森雄稍稍不自在,有些僵硬的斜斜身子,把所有打包好的箱子堆在一塊,然後起身邊用手臂擦掉額頭的汗,邊說︰
??「好了,所有的箱子我都用膠帶封牢堆在這里了。還有沒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
??「沒有了。謝謝你,辛苦你了!」王德琳雙手合十,歪歪頭,露出小女人般甜甜的笑。
??「都收拾好了?」範太太探頭進來。
??「是啊,多虧森雄幫忙。大剛那小子,說要來幫忙,只是嘴巴說說!」
??範太太眯眼一笑說︰「他打電話來了,說是臨時有事趕不過來。快去听他解釋吧!」
??王德琳忙不迭的跑出去,又不好意思地回頭朝大家靦腆地笑一笑。範太太揮揮手示意她快去接電話,然後回頭說︰
??「杜娟,令珠,麻煩妳們二人到廚房幫忙好嗎?我怕李嬸一個人忙不過來。」轉頭對劉森雄微笑說︰「森雄,你難得來,留下來一起吃個晚飯。別客氣,把這兒當作是自己的家。」
??「不麻煩了,我馬上就要離開。」
??「我說過別客氣。反正你一個人住,吃飽了再回去,省得麻煩。」範太太像個慈祥的母親,一再堅持留劉森雄吃飯,然後領著錢杜娟和孔令珠出去。
??等她們出去後,劉森雄才柔聲溫和地問胡未央︰
??「去面試了?」
??「嗯。」胡未央點點頭。
??「結果怎麼樣?」
??「還能怎麼樣!」
??僅就這一句話,劉森雄就知道胡未央求職的結果。他拍拍她的肩膀,安慰她說︰
??「別急,慢慢來,總會找到合適的工作。」
??「算了!我才不敢指望。那些人一看到我履歷表上經歷一片空白,就盡是叫我等候通知。等?等到民國八百年也等不到他們的通知!」
??「如果實在不行,就不要勉強吧!」劉森雄沈默一會後說︰「把心思放在寫作上,我相信妳一定可以辦到。」
??胡未央嘆了一口氣,點點頭,沒有答話。她從大學畢業後到現在,兩年了,她沒找過一份像樣的工作;口袋里一有錢,就辭了工作關起門來猛寫作,等錢用光了再想辦法。被退的稿子堆得像座小土墩,她死不改文人的狂狷傲氣──或者說是不切實際──一心想當個職業小說家。
??靠寫文章吃飯,大都是有一頓沒一頓,總不被認為是穩當可靠的職業,所以許多人一听她的目標是當個職業小說家,多是訕笑和不以為然。
??認識劉森雄以後,他總是溫柔地鼓勵她,尊重她的想法,相信她的才華。不過,胡未央並不覺得自己在他心里有何特別,因為他對每個人都很溫柔;溫柔就是他那個人的標志,至于他們之間的感情其實也只是順其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