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發生的?」
蕭竹筠頹喪地坐在床上,垂著頭,雙手放在膝上,緊捏著膝裙,指掌繃得很緊,顫顫在抖。
「好像是煞車失控,和瓦斯車相撞,引擎著火,所以……」高日安緩緩說著,沒有將話說完。
「當場就死了嗎?」蕭竹筠問。
斑日安沉默地點點頭,並不奇怪蕭竹筠這麼問。連黎湘南當時也是這麼問的。
在她們心里,像黎北瀟那種人,就連死也要死得壯烈--不管形式或意義上。對于黎北瀟自己而言,這樣的死法,也比老病拖延毫無尊嚴,或傷重苟活殘喘兩三日後,以一身的丑陋死去,來得壯麗。
像黎北瀟那種人,是無法忍受自己最後以一身窩囊離開這人間的。他是那麼狂狷、霸傲,一直站在世界的最頂端;甚至連死,也以絕世的姿態沖向天際--他絕不會容忍自己以一身丑陋、窩囊的姿態離開的!
這也是黎湘南和蕭竹筠會這麼問的原因。
斑日安思慮到此,突然為黎湘南感到慶幸起來。
「那……湘南--」蕭竹筠嘆了一聲,看著黎湘南。
「她因為父親猝死的關系,精神嚴重受到打擊,而將自己封閉起來。」
「她會一輩子都這樣嗎?會不會好?」蕭竹筠憐惜地撫模黎湘南。
「你不必擔心,她一定會好的。我不是說過嗎?她完全正常。只要有耐心,妥善照顧她,她就會康復!」
「希望如此!」蕭竹筠起身,神色顯得哀淒。
黎北瀟的死,對她來說是不小的沖擊,可以說是震撼,但並不足以令她崩垮。她和黎北瀟之間,畢竟已經過去。
而黎湘南的自我封閉,卻是她最感憂心的事。逝者已矣;但活著的人在人世間尚有需要解決的事,盡避是令人心力交瘁的折磨。
她強打起精神,同高日安道謝︰
「謝謝你,高先生!謝謝你為北瀟、湘南,為黎家所做的一切,我真的非常感激;如果沒有你的幫忙,還真不知如何是好!」
「不必客氣,我只是盡我所能--其實,我也沒幫上什麼忙。」
蕭竹筠轉頭再次看看黎湘南,恢復一向的干練。這不是悲傷嘆氣的時候,該解決的事還是需要解決。
「高先生,」她下定決心說︰「我想將湘南帶回家。」
「為什麼?」高日安不自覺地皺眉說︰「湘南在醫院不是很好嗎?有專門的護士照顧!」
「這個不是問題,我會請人二十四小時照顧她。」
「不行!我絕不答應!」高日安強烈反對。「湘南的情形很特殊,她需要耐心和愛心的引導,而不只是有沒有人照顧的問題!」
「你放心,我是她母親,我當然是愛她--」
「你還听不懂!」高日安粗魯無禮地打斷蕭竹筠。「湘南這種情況並不是因為生理的問題引起,而是心理的關系!她需要的不只是有人侍湯奉茶,她需要有人為她解開心里的結!」
「什麼心里的結?」蕭竹筠征了一下。
「沒什麼!我的意思是說,她需要從她父親死亡的陰影中跳月兌出來。」高日安自知一時激動失言,不著痕跡地掩飾說。
蕭竹筠不疑有他,並未再深入追究;但她仍堅持非帶黎湘南回家不可。她說︰
「不管怎樣,我一定要帶湘南回家去!」
「你為什麼那麼固執?如果你真是為她好、為她著想,你就應該--」
「我就是因為為她好、為她著想才這麼做!」蕭竹筠大聲駁斷高日安的指責。「我怎麼能把她留在醫院,讓人當作實驗,當作瘋子看待?」
斑日安不說話了。他了解蕭竹筠對「精神治療」、「精神醫生」,甚至「心理醫生」的看法。她對那些名詞仍有捨棄不掉的偏見;總以為只要和那種人、事沾上一丁點關系,一輩子就永遠擺月兌不掉瘋子的陰影。
「這樣吧!」高日安最後說︰「把湘南交給我,讓我來照顧她。我並不是心理醫生,湘南由我照顧也不會留下任何紀錄,你應該可以放心才對。」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照顧湘南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更何況,你有自己的工作要做,你和我們又非親非故,你沒有理由這麼做」蕭竹筠沒有馬上答應,對高日安的動機充滿疑惑。「你該不會是想將湘南當作研究的對象吧?」
「不!請你相信我,我絕對是誠心誠意的!」
「是嗎?」蕭竹筠仍對高日安感到懷疑。「那麼你說,你究竟為什麼要這麼做?」
「因為我愛她。我愛湘南。」高日安鄭重地說;認真的語氣,猶如在起誓。
愛?
蕭竹筠愣了一下。這個理由約充份了,但……
「真的嗎?你不後悔?」她不放心地問︰「湘南可能一輩子都會如此!你確定你真的愛她?」
「我確定!絕絕對對的確定!」高日安走到窗前,半跪在黎湘南面前,牽住她的手,無限深情地說︰「我愛湘南,不管她變成什麼樣子我都愛她。湘南,你听到了嗎?我愛你,愛你!」
黎湘南仍然沒有反應;毫無生氣的眼楞楞地望著窗外,她的視線沒有焦距,空洞的表情里只有陰影悄悄在挪移。
蕭竹筠移到他們身旁,低頭看著他們,對高日安說︰
「如果你真的那麼愛她,那……那一切就拜托你了。」
斑日安霍然抬頭,眼里盛滿感激的光。
「謝謝!謝謝!」他不停道謝,緊緊握住黎湘南的手。
黎湘南對一切觀似渾然不知,她任由高日安握著手,像洋女圭女圭一樣,不動不笑,只是隨著他的牽引擺動。
***
幾天後,高日安安置妥一切,將黎湘南由醫院接回家。他將所有的工作擱置,專心照顧黎湘南,完全不假手他人。
但盡避他再怎麼用心,黎湘南情況依舊。她仍然不言不語,鎮日靜靜坐在窗前,面向著滿布人間耀眼的光。似乎那光和明亮在她潛意識中有著某種特別的意義,是以她並不像一般自閉癥者會自然趨向陰暗,反而迎著光。
斑日安耐心地看著她,不時在她耳邊說話。他知道黎湘南能無礙地感受周遭一切,只是她將自己封閉起來,不想去意識那一切。
這樣過了兩個月,黎湘南依舊像只不動的洋女圭女圭。
有一天高日安偶然抬頭,驀然發現,天際那光和顏色像極了黎北瀟死亡那天的天色。他抱著黎湘南上頂樓,讓她倚著牆站著,面向耀日的光芒。即使近黃昏了,天際仍一片明亮。
「那一天,天空布滿像這樣的明亮金光……」他緩緩說著他從未告訴過黎湘南的事。「我看見藍色『青鳥』像子彈一樣飛射向天際。烈焰沖天的那一剎那,我彷彿看見他傲立在光中。我很明白你向光的心情;他是屬于‘光’的,主宰著一切的明亮。我真的很羨慕他--能得到你這樣的深情真愛--」
「那是地獄的人。」突然冒出一個聲音。
「什麼?」高日安嚇了一跳,又驚又喜。「剛剛是你在說話嗎?湘南?你想說什麼?」
斑日安異常的興奮。只要黎湘南肯開口說話,一切就真的沒問題了!
「那光……那是地獄的火焰……」聲音又起。
丙然是黎湘南在說話!斑日安欣喜若狂,不住地叫著︰
「太好了!湘南,你終于肯說話了!太好了!」
他殷切地望著黎湘南,完全被黎湘南開口說話這件事沖昏頭,心中狂喜不已,直到黎湘南又開口說︰
「‘你我進入了不幸之城,陷身于永恆的痛苦之中’。」
「湘南?」高日安皺緊了眉。這句話他曾在某本書中見過,充滿悲觀的色彩和無助無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