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春雄心中的傷沒法填補,他也無暇顧及其他,只渾渾噩噩的沉溺在過去的美好,連站在外頭的女兒也沒發現,任由悲傷籠罩全身。
「萬里,你一定要拉住我,不要讓我愛得太深,我不要像爸爸一樣走不出來,被留下的人比死去的更痛苦。」她不要生死相許的愛情,讓另一人主宰她的心。
頭也不回的交代,杜千桃仿佛早就察覺到他的靠近,一夜之間,小有嬌氣的大小姐似乎長大了,她的神情變得沉靜,眼神飄渺。
「這種事用不著想太多,一旦你遇上了,自然會知道怎麼做。」除了生與死之外,這世上唯一不受控制的便是愛情。
「你談過戀愛嗎?」她問得很輕,仿佛一抹輕煙輕輕飄出。
她此時的神色淡定,眼底透著早熟的睿智,一點也不像十六歲的少女。
「不曾。」黑瞳閃過一縷幽光,迅速得讓人無從察覺。
戀愛是互相的,所以他不曾談過戀愛。
「爸媽的愛是窒息的,他們是彼此生存的目標,誰也少不了誰。」杜千桃看著憔悴的父親,但她的視線卻越過了他,看向他身後的某一點。
「感情的事因人而異,同樣的事不會發生在你身上。」她有足夠的智慧去理解,只要給她時間。
「是閃電不會劈中同一個人兩次的定律嗎?」她揚起唇,笑得飄忽。
「不是,而是我相信你有判斷的能力,你一向知道自己要什麼。」她黑白分明的大眼中寫著決心,不容他人動搖。
濃密長睫一垂,她好久不出聲,靈動的眼眸流轉著璀璨熠光,過了一會兒,她才神清氣朗的抬起頭,清雅面容多了一股自信和光采。
「你知道我看見什麼嗎?」一個人是寂寞的,兩個人就……不寂寞。
秦萬里搖著頭,但心里有數。
「我媽現在就在我爸的背後,深情不舍的凝視他。」她看得見不該出現的「人」,他們已埋入地底。
杜千桃等著他臉色大變,驚慌不已的逃走。
但是——「夫人的氣色如何,是否仍一臉病容?」他看著她,神色自若的問道。
「你不怕?」
他毫不畏懼的反問︰「為什麼要怕?」
「她已經死了。」不再是人,而是鬼。
「大小姐怕嗎?」
「她是我的母親,我為什麼要怕她。」她只怕再也看不到母親,慢慢地從記憶中淡忘。
「那我何懼之有,她始終是杜家女主人。」不論生死。
水漾瞳眸眯了眯。「真的不怕?」
「是的,大小姐。」他的眼中朗如晴空,澄澈的不生烏雲。
「就算我告訴你她正倚在門邊,含笑的看著你?」她有些惡意的說,不甘心他從容淡定的平靜反應。
聞言,他只覺好笑,眼底不自覺生出暖意。「難怪我覺得有點涼,脖子位置陰風陣陣。」
「你……」杜千桃突地表情一變,看起來很不情願地微噘粉女敕小嘴。「我媽叫我不要欺負你,你可得意了。」
空無一人的門邊忽地傳出低笑聲,無人踫觸的門板細微晃動。
「麻煩你轉告夫人一聲,我答應她的事一定辦到,請她放心。」秦萬里望著她粉色唇瓣,眼眸一深。
「你答應她什麼事?」她好奇地追問。
他抿起唇,故作神秘。「秘密。」
「秦萬里你……你別忘了我是大小姐。」他竟敢隱瞞她。
「我知道你是大小姐,不過我是管家,家里的大小事都歸我管。」
「包括我?」揚起眉,她故意說道,想看他的膽子到底有多大。
「如果大小姐做出傷害自己的行為。」他非管不可。
她瞪著眼。「譬如?」
「譬如去招惹不該招惹的麻煩,不該蹚的渾水非要蹚,以及令自身受傷的事。」全在他的管轄範圍內。
「這些全是我母親授意的?」她想知道母親臨終前和他說什麼,而她卻不知情。
「大小姐何不直接向夫人詢問。」他守口如瓶。
「你……你真可惡……」套不出話的杜千桃張紅臉,但隨即眼神落寞地望著漸漸淡去的白影。「她走了……」
七日回魂。
人的魂魄最多只能在人世停留七七四十九天,過了此限便得回轉地府,因其功過而有所賞罰,不得在陽世逗留。
而今晚是最後一天。
「萬里,我要你幫我做一件事。」
秦萬里沒有異議地直起背脊。「大小姐請吩咐。」
「我要……」
杜千桃目光堅定,父親的喪志,父親的失魂落魄,父親的一蹶不振,讓她更堅定了未來該走的路。
第3章(1)
清風徐徐,落桐飄香,潔白小花一朵又一朵的離開枝椏,旋落地面。
位于鬧中取靜的市區,古樸依舊的西洋樓房增添了歲月的痕跡,爬牆虎的藤蔓攻陷了鏤花陽台,盎然綠意與湛藍晴空競艷。
春雨過後的路面顯得泥濘,初生的草芽脆弱地往上延伸,一顆經歷多次風災仍屹立不搖的老椿樹撐過百歲生日,見證一世紀的衰榮。
在它繁茂的樹葉下,系著兩條粗麻繩做成的秋千,每到假日的清晨,秋千的主人總會起個大早,捧著一本小說坐在上頭晃呀晃,洗滌心中的塵埃。
那是一雙瑩白小腳,女敕晰無暇,完全看不到一絲小疤痕,像塊上等的白玉,潤澤中帶著空靈的美,幾可透光。
曙光一照,仿佛是沐浴晨光中的仙子,隨時會在朝陽的升起中淡去……「大小姐。」
一聲低喚,蓋著《莫泊桑全集》的臉兒動了下,並不明顯的,往下滑動一寸,露出光潔額頭,烏黑柔細的披肩長發隨風揚起。
一只柔若無骨的縴手取走覆面的書冊,神色嬌佣的眯向擋住扁線的身影。
「我在曬太陽。」輕柔的嗓音悅耳如黃鶯出谷,引人心弦一蕩。
這是一張十分出色的臉孔,彎彎的細眉看似柔順,卻透著一股剛毅,黑曜石一般的雙瞳似貓,綻放迷幻光彩,紅唇如早春的桃花,嫣然緋紅。
無一不美的杜千桃就像一個神秘的寶盒,外表含蓄恬靜,卻揚散獨特氣質,內在又像一本深奧的書,不細細品讀看不出內藏珠璣的。
四年的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卻足以讓一名青澀稚女敕的丫頭長成迷人的美人兒,舉手投足間散發大家閨秀的貞靜。
「我不是故意要打擾大小姐的晨讀,只是有客來訪。」秦萬里一如往常的恭敬,但隨著年歲的增添更顯俊朗,整個人越發沉穩。
「這麼早?」嬌女敕的聲音中听得出微諷。
「不早了,都快十點了。」是她貪睡,錯過了美好的時光。
伸了伸懶腰,她嬌嗔地將書遞給身邊的男人。「招呼客人是你的職責,干麼來擾人清夢?」
「對方指明要見大小姐。」他不過是管家,做不了主。
「我?」伸了一般的懶腰驟停,美眸輕睞。
「是的,大小姐。」接過書的秦萬里順手將一件薄外套往縴細雙肩一披,動作熟稔得仿佛已做過上百次,駕輕就熟。
「誰這般清閑一大早點我坐台?」真當她整天沒事做,閑得發慌?
顯然她的「坐台」兩字惹人不快,秦萬里不贊同的眉頭一皺。「是你堂叔。」
「堂叔?」帶笑的嘴角揚的更高,好似興致濃厚。
「大小姐要見他嗎?」他的意思是︰若不,他便去將人打發。
「見呀!為何不見,他老來找我麻煩,我不讓他瞻仰一番他舍得走嗎?」一只不成氣候的黃鼠狼,存著什麼心昭然若揭。
長發一甩,杜千桃嬌笑地握住秋千兩端,打算起身,見見無事不登三寶殿的遠房親戚。
可她尚未落地,一雙大掌已捧住縴縴玉足,輕輕地套上鞋,讓她雪女敕雙足不致沾到泥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