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離整個人都僵住,閉起的眼眸掩去了所有可能閃現的情緒,唇角卻還是抑制不住地抿緊。
可再恨能如何,再恨她依然是一個人,孤獨如影隨形,楚君辭抑制不住地苦笑,視線一點點尋到冬離的眼眸,眸中一片悲涼。
「你究竟想隱瞞什麼?你來看的人……是我,對不對?你是什麼人?你心里究竟藏著什麼秘密不能說?我死都已經死了,再怎樣也無妨,我只想求一個答案,你告訴我好不好?好不好?」楚君辭近似哀求地道,扯著冬離衣袖的手指慢慢地用力,可以看到皮膚下的青筋。
「天罰也好,命運也罷,再死一次也無所謂,我……只想知道一個答案啊!」如泣如訴的聲音,楚君辭眼中晶瑩閃爍,水光瀲灩,卻怎樣也不讓淚涌出,「我知道你知道的,你知道的,你告訴我好不好?」
一下,兩下,三下……冬離搖著頭,猛然睜開眼眸,灰瞳中是至極的悲淒,還有絕望,「那個答案,不值得你用任何東西去換,你應該去轉世,幸福地活著,過著平常人的日子,嫁人生子,相夫教子,怎樣都好,而那些忘了的事就該拋在輪回里化為煙塵,不留半點。」
即使他不想看到她嫁人,看到她成為別人的妻,看到她為人母,但只要她還在,還可以讓他看到,他便無悔。
「可是我想起了啊!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于道……」楚君辭淚中含笑,無限淒楚,她不是會在人前這般脆弱的女子,可是她真的累了,為什麼知道答案的人都不願告訴她?
她守著一顆茫然的心,守著椎心刻骨的孤獨與寂寥,守著這一絲僅有的記憶,只想求一個答案而已。
何必都這般難為她呢?
手指不願放開冬離的衣袖,楚君辭墨黑如玉的眼瞳卻越發的晶亮,有著直逼人心的銳利,「《道德經》第八章,現在你還要說我們毫無瓜葛嗎?」
冬離震驚錯愕地看著楚君辭,原來……原來這就是她想起的東西。
他果然害她入心,入骨,
冬離再無話可說。
小紅爐上的雪水煮得狂沸,緩緩上升的水汽在過于寒冷的冬夜里被一陣風吹散,帶不來絲毫暖意。
第八章上善若水
彼時楚君辭也是一身青色衣裙,手握長劍站在陽光下,劍反射出三尺寒光,細窄的劍身上映著她清靈的眉目,膚若白瓷。
劍,是楚君辭方鑄好的。
楚家為鑄劍世家,而楚君辭為楚家長女。
盯著長劍看了半晌,楚君辭眉頭輕皺,下一瞬間握在另一手的鐵錘落下,三尺青鋒霎時斷成兩截,而那執劍的人眼楮都沒有眨一下。
冬離站在抄手游廊下看著楚君辭將斷劍擲至地上,看也不再看一眼,轉身便走。
那是個很傲氣的女子,鑄不出自己滿意的劍,便一錘毀掉,沒有絲毫留戀,沒有絲毫不舍。
轉身時,楚君辭看到那個站在抄手游廊下的眉目疏淡平和的男子,二十三四歲的年紀,白衣飄逸,道骨仙風,面貌俊朗且帶著幾分嚴肅,此刻那雙顏色過淡的眼瞳正一眨不眨地看著自己。
道者冬離,江湖上年紀最輕卻倍受尊敬的人。
近年來時局不穩,不論朝廷怎樣,單就江湖來講,邪教四起,外族來侵,名門正派不斷受到邪教攻擊,另一方面有部分正義之士還自願幫助朝廷抵御外敵。
楚家為中原最負盛名的鑄劍世家,正成為邪教與外族共同的目標,為的不僅是楚家兵器庫中的兵器,還有楚家的人力。
為保楚府上下平安,也為了不讓楚府所鑄之兵器為不義之事所用,楚家宗主誠邀江湖上各名門正派的人士前來相助楚府渡過難關,冬離也是受邀者之一。
楚君辭雖是楚家長女,又是楚家下一任宗主,在各名門正派齊聚一堂那日曾出現見過眾位武林人士。
但她是個喜歡鑄劍的女子,除了眾人到府的那日,在前廳她與冬離見過一次面外,楚君辭再未出現在人前,她不喜歡接觸江湖人士。
禮貌一笑,不掩眼中的傲然,楚君辭順著冬離的視線,瞥了一眼地上的斷劍,「一把廢劍,讓道長見笑了。」
「我不懂劍。」冬離道,他不配劍,他手中握的只有那支拂塵,但熟悉冬離的人都知道,單這一支拂塵足矣,「你為何毀劍?」
听到冬離的問話,楚君辭揚唇一笑,黑眸粲然,眼尾帶出一片輕傲風情,「劍是利器也是凶器,一把不能與人相配的劍,不能有其靈的劍,何用之有?自然要廢掉。」
「揣而銳之,不可長保;金玉滿堂,莫之能守。人心不足,再好的劍也不可能伴隨主人一生,一把好劍若換了主人,難道便不再是一把好劍?」冬離的聲音一貫平穩溫和,再嚴厲的話由他講來,雖不咄咄逼人,卻同樣壓迫感十足。
楚君辭一時啞然,她是名鑄劍師,為的只是鑄出一柄好劍。
她信物有其靈,劍亦同樣,沒有劍靈的劍,在她眼中都只不過是利器、凶器,任何人都可擁有,但擁有劍靈的劍卻會選自己的主人,會在最合適的人手中發揮最大的力量,那也正是她想鑄的劍。
無靈之劍,任人取用,形如一把會傷人的廢鐵。
有靈之劍,千百年不毀,劍嘯之聲響徹長空。
楚家先祖都曾有過同樣的想法,想把鑄出一把有靈之劍,一把為人所用之劍,而非一把廢鐵,從沒有人認為那是錯的。
可如今卻有一個人說,人心不足,再好的劍也不可能伴隨主人一生。
「人總會死,劍也終會斷。人死劍未亡,而換了主人的劍,依然還是那柄劍,劍靈不死,劍亦不變,那它便依然是把好劍。」楚君辭思索半晌後道,語畢,有些惱怒地咬著下唇。
「你信物有其靈?」冬離問。
「信。」
「那你怎知方才被你折斷的劍沒有靈?」
既不尖銳也不犀利的語氣,再度令楚君辭無言以對。
她既信萬物有其靈,卻隨意折斷自己用心所鑄的劍,豈不是前後話語相悖,真是可笑至極的一件事。
所謂自己打自己嘴巴,便是如此情況。
牙齒咬上下唇,楚君辭陡然豎起墨如黑玉般的眼眸瞪向冬離,回身撿起那斷做兩截的劍,「既然道長這樣說,我實在有負這把劍的劍靈,在此便將它轉送道長,當作道長方才一番話的答謝。」
親手將斷劍奉上,持劍的手掌粗糙、有力,不似一個千金小姐應有的縴縴素手,手臂高高舉過前額,楚君辭眼中含著挑釁。
將拂塵甩至左邊肩上,冬離伸手接過斷劍。
誰知楚君辭手懸在半空中,見冬離伸手來接,反倒向後閃了一下,而後抬起頭,淺勾唇角,冷笑著道︰「可否再請道長指教一事?」
「請講。」
「道者清修,講究無欲無求,眾人言道長修為精深,日後必成大器,那道長又為何要入世踏足這萬丈紅塵,惹得一身名利苦呢?」楚君辭意有所指,問得刻意。
看著楚君辭的眼眸,冬離輕聲道︰「道者可以無欲無求,卻不會見死不救,淡看他人生死而無動于衷。道者亦為人。」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
「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于道,居善地,心善淵,與善仁,言善信,正善治,事善能,動善時,夫唯不爭,故無尤。想來這段話可以充分說明道長你入世的緣由嘍?」笑得輕蔑,楚君辭眉間三分冷然,七分嘲諷。